吴医生并非第一次遇到来访者与犯罪相关的问题。
几年前,一个50多岁的男子走进咨询室,他说自己情绪压抑,并且有与人同归于尽的冲动。
抑郁者可能伤害自己,也可能伤害他人。
这个男人因为自己有抑郁和伤害他人的想法走进心理咨询室,至少证明他有及时求助的意识和勇气。这比那些不声不响就制造出“惊天动地”事件的人来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当这个男子说他有压抑情绪,吴医生马上就很警觉,给他做了抑郁量表的测量,抑郁分值果然很高。
男子说自己患上癌症,前一段才被检查出来,并且已经是晚期。他觉得这不公平,命运对自己一直不公平,家庭对自己不公,社会对自己不公。
他说,我想报复,报复社会。当我听到他说,确实吓了一跳,真的紧张了。
社会上出现过类似事件。这已不是心理咨询的问题了,而是会不会出现重大的公共安全事件的问题。
因此,吴医生一方面对他遇到的问题和心情作了回应,同时重点针对他这种极端的想法进行疏导。
这时吴医生的话已带有主流价值观的引导:
“谁都害怕患癌症,换上我确认癌症的话,也会感到害怕,觉得命运不公平。其实,这种愤怒、不公平的心情,绝症患者确诊后会经历这样一个心理过程,很多人都会这样,并不只是你这样想。但绝大多数人不会把这种愤怒、不公平的情绪付诸行动,真的去报复社会和他人,只有极其个别的人去实施,这是一种犯罪行为,也是心理极其扭曲,极其脆弱的行为。这时候,我们需要坚强地面对自己的疾病,并积极地治疗,最大程度地争取好的结果。”
男子先是不说话,然后喃喃自语:
“可是我没治了,我真的很害怕。”
“其实癌症也并非完全不可治疗,有癌症康复的病例,也有很大癌症经过恰当的治疗,存活期很长的,所以,要有信心。”我见男子没有说话,继续说了下去,“很多癌症患者不是病死的,而是吓死的。再说,如果你是因为癌症而死了的话,那么认识你的人都会对你表示同情。可如果你报复社会,导致无辜的人伤亡,那么大家都会恨你,甚至唾弃你,我相信你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你是一个男人,即使死,你也会保持自己的尊严,你说呢?你能够忍受以前生活的种种挫折,乃至不公正的对待,就是因为你不想让人看不起,不想失去一个男子的尊严,你说是吗?”
他听了此话,眼眶开始湿润,然后,是低声的抽泣了。
吴医生用手扶着他的肩膀,从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了他,并静静地等待着他情绪平静下来。
在结束这次咨询的时候,他同意接下来会继续咨询。
在离开之前,吴医生告诉他:“如果你在任何时候出现极端的想法,要及时告诉我,而且,如果你真的要实施极端行为的话,我会及时报警的。”
“不会了。”
吴医生印象最深的另一个例子是一个青年男子,他因为职业问题而来咨询。他谈到目前所做的事,明显带有传销的性质,还有网络诈骗的嫌疑,而男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把它当作心理和道德问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违法犯罪。
“你这是违法的。”
吴医生指出这一点。
“不至于吧?再说,警察怎么会知道?”
“你的这种行为害人害己,所以你需要停下来……”
“可是,我现在需要工作,需要钱……”
这时,吴医生情绪激动,声调突然提高了很多。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必须停止这样的行为,你这是玩火!”
男子被震住了片刻,但他马上反问:
“你是心理医生还是警察?我是来治病的,你不为我治病,却指责我,难道你想把我抓起来吗?”
“我这就是在帮助你治病。你的病不就是职业心理方面的问题吗?我希望你能够把握自己。如果突破了法律边界,那么就不是治病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坐牢的问题。”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
“你不会去举报我吧?”
这一下是吴医生无言以对,“我要不要去控告他呢?”
《刑事诉讼法》有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发现有犯罪事实或者犯罪嫌疑人,有权利也有义务向公安机关、人民检察院或者人民法院报案或者举报。
但是,控告是不是又有违于心理咨询职业原则和技术要求——不评判的态度和价值观的中立?这会不会吓退那些本来要找我咨询的人?如果发现有违法犯罪的陈述就报警,会使一些来访者望而却步。就像神父不保守秘密,信徒忏悔时还敢说出肺腑之言吗?谁还敢找他去忏悔?如果我不能保守秘密,那么我也无法在心理咨询行业呆下去。谁还敢找我做咨询?
另外,吴医生只是听到他的自述,而不是亲眼所见,也没有其它的证据,男子完全可以否定这一切,说自己所讲的并不是事实,或者警察根本就找不到事实的证据。
还有,如果控告他,并证明属实,那么他就会受到法律的惩处,可能判刑入狱,也就无法继续接受心理咨询……
这一切都让吴医生犹豫无言。
但如果对违法无动于衷,吴医生又深感自己的良心会不安,道德感也不允许,何况职业本来就是一个助人者呀!
男子这时开始否定自己的说法。
“我刚才说的都是我想像的,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赚钱……”
他明显已经在防御和掩饰自己了,他不会再咨询师对坦露心扉了。
他借口有事要提前结束咨询,临走的时候,吴医生再一次重申自己的意见:
“你需要继续接受心理辅导,同时克制自己的行为,不能伤害他人,更不能犯法。如果真的已经做出这样的行为,这不仅是道德和心理问题,还是法律问题,涉嫌犯罪,我建议去……自首……”
当说出“自首”这个词时,吴医生明显停顿了一下,我这是他在犹豫,也是在强调。
“我说过,那种事没有,是我想像的,想想并不犯罪吧。”
他语气很坚定,也很冷淡,然后走出咨询室。
多少年的现在,吴医生还一直记得他的背影以及走出去的步态,那种混合着恐惧、愤怒和沮丧的神情。他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再来咨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