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个下乡知青,因和父亲结婚,错过了返城的最好时间。
回城就得离婚,我怎么能丢下他们爷仨儿不管呢?
每当旁人问起母亲当年为何不返城享福,而窝在这个东北山村遭罪的时候,母亲总会无奈的叹息道:这都是命。
或许因为是从城里来的缘故,和普通农村妇人相比,母亲有着不一样的生活态度。即使在家徒四壁时,屋子也要收拾得整齐干净,窗台上也要摆几盆花草。后来我喜爱上园艺,多少也是受到了那时母亲的影响。
家里的农事全由父亲一人承担,母亲在家照看幼小的我和弟弟。在我看来,那时生活虽然清贫,却很幸福。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很美好的记忆。最喜欢的事就是和弟弟爬上自家的草垛,迎着夕阳,望着父亲扛着锄头回家的身影。每每发现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晚霞里,我和弟弟便争先恐后的从草垛上跳下来,叫嚷着:爸爸回来了,开饭咯!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着桌子,说说笑笑的吃着家常菜,好不欢乐。
相比母亲富有诗意的生活,父亲则继承了农村人务实的生活态度,时常会埋怨母亲:养这些野草有啥用,还不如种点青菜来得实惠。
但即便两人兴趣不投,偶尔还有争吵,却也风风雨雨的走过了四十多年。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夫妻相处之道。
那时家里没有电视机,一家人吃了晚饭,简单收拾梳洗一下,便爬上炕准备睡觉。父亲因为白天劳作的辛苦,基本躺下就睡着了。我和弟弟两个小孩子精力旺,总是难以入睡,这时候,母亲就会给我们讲她曾经在城里生活的故事。一方面是为了安抚我们兄弟俩早些睡下,一方面也是回味她曾经在大城市的种种美好。
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关于姥姥的事。妈妈说,姥姥家里养了很多的花草,尤其是君子兰,一到过年的时候,就会盛开很多金色的花朵来,很漂亮;姥姥家的窗台上有一个大鱼缸,里面养着很多漂亮的凤尾鱼,即便什么也不喂,那些小鱼都可以健康的活着,而且还不定期的产下很多小鱼来。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鱼儿不仅是可以用来吃,还是可以是养来看的。而凤尾鱼的名字,给我留下了一个美丽的梦。梦里我幻想着自己有个圆圆的玻璃鱼缸,里面有很多拖着凤凰一样彩色尾巴的小鱼儿在游着。
直到多年以后我考上大学,在周末逛花鸟市场时,第一次看到了凤尾鱼的真面目,竟然是那么的娇小。不过也正是因它小巧玲珑的模样,多彩的变化,让我再次为之着迷。
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我们很少再听母亲谈及曾经城市里的生活了。因为农事繁重,父亲一个人难以应付,母亲也同周遭的农村妇女一样,随着父亲下田干活了。每次傍晚父母从田地回来,母亲第一个洗了手,急着给一家人做了饭。
饭后,我和弟弟也很识趣的帮着拾掇餐盘、扫地什么的,反正也没有电视,就老老实实的早早安歇了,因为我们知道,明早父母一定又得起早下田干活去,而母亲因为还要准备早饭,要起得更早。但即便这样辛苦忙碌,家里窗台上,依旧摆放着母亲最爱的花草。
有了花,心情就会很好。那时不懂母亲这样说什么原因,现在想来,或许花草对她来讲,也是一个念想吧。
时间过得很快,母亲已经基本不再谈及城市里的故事,直到有一天村大队传来的一个长途电话,再次燃起了母亲的城市梦。
你们的舅舅要结婚了,妈妈要回去参加他的婚礼了!母亲很是兴奋的和我们说着,我和弟弟听了也十分兴奋,嚷着要跟母亲同去。
我要去长春,我要去,坐大火车咯!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此时,母亲面露难色了,因为坐车是要钱的,而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自己的路费还是凑的,如何带得了两个孩子呢?按照父亲的意见,一个都不带。但母亲觉得,应该让孩子见见世面。
带弟弟吧,弟弟还没有上学,身高也不高,应该不用买票。
听母亲这样决定,弟弟乐得直蹦高,而我则在一旁安静的抹眼泪。
哥哥大了,上学了,咱们不能耽误功课对不对?只要把书念好了,以后一定能进大城市。母亲见我还有些委屈,继续安慰道:哥哥不哭了,妈妈回来给你带好多好吃的,好不好?
就这样,妈妈带着弟弟坐着汽车去了市里赶火车,那时候,我天天都盼着母亲和弟弟回来,只要一放学或放假,我就会一个人坐在村口望着汽车走的方向,即便下雨也没有落下。奶奶那时看我可怜,就把我带回家里,做一些好吃的哄我,但我吃着吃着就哭了。
父亲在一旁骂我眼泪不值钱,但其实我知道,他也是想母亲的。
记不清母亲和弟弟回家的日期了,只记得是个夜里,母亲带着弟弟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炕上睡熟了。弟弟喊我醒来的时候,我还是懵懵的,直到母亲进屋和我说话,我才知这不是梦。
我以为自己会高兴得不得了,或者喜极而泣,但是我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低头闷闷的吃着母亲带来的香蕉,那是我第一次吃过只有在年画上才见到的水果,至于母亲和弟弟在一旁说些什么,完全没有听进耳朵。
第二天早上,邻居们都过来了围观,直到现在我都好奇,那时村里人并没有手机,是如何知晓母亲夜里从城里回来的消息?母亲和邻居们炫耀着舅舅婚礼的盛大,饭菜的可口,还有在长春游玩了多少多少的景点,邻居们时而点头附和,时而做吃惊的表情,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目光。
接着村子里竟然传出母亲要带着一家人回长春落户的新闻,甚至连学校的老师都问我,什么时候转学。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明白了以讹传讹这个成语,是个什么意思了。
邻居们走了以后,母亲抚摸着姥姥留给自己的金戒指,还是一副幸福的模样,直到我和弟弟喊饿的时候,才把母亲拉回现实。母亲出门抱了柴火,在厨房引火做饭,我和弟弟等了一会儿,见饭菜还没好,便跑去厨房观瞧。但却发现母亲对着炤台流眼泪。我和弟弟天真的以为母亲哪里受伤了,便上去关心问道,母亲把我们抱住,什么也不说,就是一直的哭。良久才吐了一句:妈妈闷得慌。
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让父母回到大城市生活。但直到现在,我也只是把父母接到县城而已。姥姥多年前去世后,母亲对长春也不再那么挂念了,而我和弟弟,替换了姥姥,成为母亲的挂念。
不记得母亲多久才放下那种城市与农村猛然切换带来的失落感,只记得从那时候起,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农事的忙碌,与生活的压力,渐渐的剥夺了母亲做梦的时间,终于她还是病倒了,偏偏又是在父亲外出打工的时候病倒的。
正值农事,几乎每家都很是忙碌,我和弟弟只能试着给母亲做点吃的,虽然有点样子,却远不及母亲做的可口。后来婶婶家送来了几张油饼,我和弟弟狼吞虎咽的吃了个饱,才算解了馋。
那年家里没有养猪,因为在东北农村养猪,要耗费很多豆子、苞米等粮食,豆子、苞米可以换钱,而猪肉多半就是过年解馋的,母亲生病花了好些医药费,父亲打工又未赚到多少钱,所以只能期望着将院子里的豆子、苞米换了钱,解决医药费。
欠了钱,心里总是跟压了块石头一样,这年也就过不好。母亲抚摸着我和弟弟,安慰道:无债一身轻,等到明年,妈妈再给你们做猪肉吃。今年,就先吃鸡蛋糕吧!
妈妈说着,从锅里端出一个小铝盆蒸的鸡蛋糕,那鸡蛋糕嫩得很,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晃碎一样。
大儿子,你端上桌,妈妈捡馒头。
母亲把鸡蛋糕交到我的手里,我垫了一块抹布,弟弟在一旁蹦跳着,我催促他去开门,自己却不注意,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把铝盆摔到地上。弟弟见状,“哇”的一声就哭了,嚷着让我陪他鸡蛋糕。
我当时也蒙了,明知是自己的过失,却还是嘴硬的唬弟弟:都怨你,不好好看门,跳来跳去的。
父亲寻声而来,见状,狠狠的打了我和弟弟一顿。弟弟委屈极了,而我多半也有自责的眼泪。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打扫了一下洒在地上的鸡蛋糕和盆子,然后继续捡馒头。
三十的晚上,母亲炖了一只鸡,吃鸡是我家过年的传统,寓意把饥荒吃掉,饥荒,就是欠债的意思。所以到现在我都很讨厌过年吃鸡,感觉过年吃鸡,就说明我还背着债。只是不明白,一家人那么辛苦的劳作,为啥还总是有还不完的债?
初一的时候,邻居过来拜年,知道我家没养猪,便送来一盘子酸菜炖猪肉。过年了,得吃点猪肉,让孩子解解馋吧!
坦白讲,邻居送来的酸菜炖肉,没有几块猪肉,而且都是我和弟弟以前不喜欢吃的肥肉。但那一盘,却被我和弟弟吃了个干干净净,连汤都没留下,母亲说,这个盘子都不用洗了。
直到都吃完了,我和弟弟才发现,父亲和母亲还一口都没吃呢。我有些愧疚,但显然已经晚了。弟弟藏在母亲怀里,嘟囔道:妈妈,明年咱家一定要养猪,我来喂!
事实证明,弟弟远比我更懂事许多,很多家里活,基本都是弟弟干了。虽然我总是说父母对弟弟偏心,但其实我清楚,父母对我更偏心。或许是因为我的身体不是很好,所以父母对我时而的懒惰,总是很宽容的默许。但对弟弟,总是嫌其干得不够。而弟弟反倒像个哥哥一样,也不恼,还处处让着我。
现在想来,我才是家里最幸福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