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明校长也答应得非常爽快:“农村人不会说谎,也不必要。你们真实的反映吧。”
虽说要拍真实的样子,但真正身处昨天远远看去如梦如幻的学校里后,他们才知道,情况不是他们所想象中的那样糟糕,而是更糟糕。昨晚走进教室时,他们已经震惊。今天早晨再细细看这所已经盖了很多年的希望小学时,更震惊。教室里的地板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很多掉了水泥的地方坑坑洼洼,像瘌痢头上的疤一样难看。在白天看课桌,他们为自己昨晚的大胆吃惊,因为他们晚上睡觉用的课桌,有的桌腿竟是坏的,有一些像骨折后被医生接起来的夹板,断桌腿的两截从中间用一片薄木片时钉住。
飘飘想:“今晚睡觉的时候,可不敢乱翻身了。桌腿坏了,从桌子上掉下来事小,如果因为桌子没腿,影响学生上课事情就大了。”
正在拍教室里的桌子时,学生已经整好队伍,要举行升旗仪式了。
四百多名学生,两个老师。整整齐齐地汇在教学楼前小小的一个广场上。队伍很滑稽,神情却肃穆。
学生中有小到一年级的小脸还抹得脏乎乎的孩子,有大到初中的亭亭玉立的少女与帅气逼人的男孩。
飘飘负责用摄像机拍摄做公益用的内容,而大惠则负责拍一些特写镜头与工作花絮。小丽一直忙前忙后地为二人的工作做辅助工作。虎子不太懂行,所以没有太具体的任务,除过飘飘要求他做的一些琐事外,他更多的时间是看,是想。
他看到的是两个牺牲了自己家庭富裕机会,甚至牺牲了自己孩子上学机会的山村教师。即使陈玉明校长每月只有二百元钱,但这钱也不能按时发放到他手里,其他拿不到工资的老师,纷纷打工去了,而他,面对连续几年都交不起仅有四十元书费的快要初中毕业的学生,仍然毫无怨言,从不催促。甚至从自己的家中拿出钱来帮一些孩子垫交书钱,帮他们买笔墨纸张。当他的孩子因贫困交不起学费上不起大学的时候,他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去打工,而是劝他来学校当了一名领不到工资的临时教师。在升旗仪式上,昨天没有看到的、这个学校里的第三个老师就站在仅比自己低几个年级的学生队伍后面。他单薄的身影,无奈的神态,看得虎子心里一阵阵发酸。他禁不住地想:“如果他上了大学,他的前途会怎样?如果他此时出去打工,他的前途又会怎样?而现在,他就这样,身体被困在这个没有任何前途的破败的学校里,他的一生,也要被贫穷所困,重印他父亲的轨迹了。他甘心吗?他认命吗?”
这个叫陈大学,才十八岁的孩子,没有听到虎子内心对他的许多问题。
他背对着虎子站着。虎子看不到他的表情,更看不到他的内心。
不过,他的背影足够了。
钟老师暑假出外做苦力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的。因没钱治病,至今他的腿仍一瘸一拐的。与陈玉明校长一样,钟老师在学校里身兼数职。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怀揣着大学梦的钟老师带着所有年级的课。一节课里,他要同时给好几个年级上课。一般地,一个教室会同时坐几个班的学生,他往往是讲完这个年级的课,布置好作业,再给另一个年级的学生讲。等他下一节去另一个教室讲课时,这个教室的学生就用复式教学法里传统的“一带一”的方法上课。18年来,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每天瘸着腿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到学校教书,晚上再走两个小时回到一贫如洗的家。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守着贫穷从不落下哪怕一节课。因为他坚信,虽然现在他们穷,只有要知识,他教的孩子们肯定会富裕起来。
虎子还看到四百多名在艰难到无法想象的环境里快乐求学,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孩子。
在学生群中,有姐弟三人非常突出。他们是学生中少有的父母都在家的孩子。因为父母守着他们没有外出打工,所以家里是难以想象的贫穷。飘飘一行人扛着相机跟着孩子们去过姐弟三人的家,他们看到,一家五口人,住在几间不能称之为房子的破棚子里。所谓棚子,就是在四堵用土夯起来的围墙上面,盖一层油毡。为防油毡在刮风下雨时移动,油毡上面,压了几堆在别处捡来的破砖碎石。
即使姐弟三人的家是这么的贫困,慈祥、乐观的父母还是给了孩子们一个温暖的家,姐弟三人学习很刻苦,成绩在整个毕节地区都排在前列。在采访过程中,他们的母亲始终发自内心地微笑着。
而更让虎子感动的是飘飘他们三人,尤其是飘飘。
这个生活在大都市,生活条件非常优越的人,甘愿舍弃在都市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带着同样过着都市生活的白领丽人小丽,来为这样一群对他们而言非常遥远的人,做着常人能做却不愿做,想做却不去做的事。
在小丽拭拎的那个硕大的背包里,有带给孩子们的书籍与本子,各种笔,由于路途难走,他们带给孩子们的衣服书包等其他用品,早在他们来黔西北之前,就邮给这些孩子们了。
也许都市里的很多人可以做到拿出自己不用的衣物来捐助这些山区的孩子,但很少有人做到真心的爱他们。飘飘做到了。虎子看到他无任何心理障碍地搂着每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孩子,他称他们为自己的孩子,他真诚地为他们笑,他动情地陪他们哭。
在对孩子一一做采访时,很多孩子拿着麦说出了自己想继续读书的心愿,很多孩子也表达了也许没钱上学,会终止学业的遗憾。他们说,不知道家长能供自己读到几年级,但哪怕明天辍学,他们今天也会好好读书。说这些话的时候,每个孩子都是泪流满面,呜咽难言。虎子看到,飘飘,大惠,小丽一边工作,一边陪孩子一起哭。有时候,他感到飘飘看镜头的眼睛是模糊的,因为他看到飘飘不停地甩头,以便把眼中的泪甩出去。
那几天,一行四人,也跟着另一些没有大人在家的同学去到他们家里。虎子看到,没有大人的家里,孩子们自己在做饭,在煮猪食,在打猪草,有的一边烧火一边借着火光的微亮看书。大部分孩子的家里,连电灯也没有,天黑之后,他们就在黑暗里相互背课文,唱歌。孩子们说,如果万一哪天天气太过糟糕,他们会睡在教室的地板上。睡在学校里时,虽然带的干粮冷硬难吃,虽然放在学校里的公共被褥又薄又破,但那是大家很开心的时候。在没有电灯的黑夜里,所有留在学校避雨的临时寄宿生,会分组对歌,也会在黑暗里听着声音做游戏。如果晚上冻醒了,大家就挤在一起说笑话,讲故事。因为住在学校,早上不用再走很长时间的路,天微微亮的时候,冻得睡不着觉的孩子们会在教室里玩老鹰捉小鸡,在奔跑打闹中,身体就不感动冷了。那几天天气很好,所以他们没有拍到相关的镜头。
那几天,他们也跟着一些家里有大人的孩子去家里,看到贫穷的大人们笑得很开心,很阳光。
那几天,孩子会围在飘飘的身边,好奇而无拘无束地看他摄像机中的自己,飘飘也会与孩子头对着头,指导他们如何操作电脑,如何操纵他的摄像机。而小丽,这个学习型人才,可以给任何一个年级的学生辅导任何一门功课。所以,一旦她有时间,就去没有老师的教室里给孩子们讲一节。
对于那几天,飘飘在回来后的日志中这样写道:
“宏达希望小学的陈玉明校长,坚持山村教育24年了,月工资200多。更贫困的孩子交不起学费,很多他都默默地免了,当地人都非常尊敬他,可是,现在他自己的孩子上学读书都是问题啦,因为,这样低的工资也几个月没有发。
钟老师在这里教书也18年了,他的衣服都是破的,也只有两件。为了生活,钟老师假期时要出去打工,维持家庭,钟老师的腿,就是打工的时候摔断的。采访他的时候,他哭了,因为他的孩子也快上不起学了,孩子很努力,也有对爸爸的责怪。钟老师说,他教的人以后都可能成为富翁,儿子就问他:‘我们自己家呢?’他回答:‘我们依然贫穷,但我们今后肯定会好一些。’——钟老师的家是一座小土房,里面黑黑的,深深的——
回来很多天后,心……静不下来,思绪仍在远方,在那些孩子的身上。
一个特别深的体验是------那里的人都很快乐,不是因为富有,不是因为满足,而是他们知道什么是现实,他们适应了,他们会认真享受每一丝乌云里射出的阳光。
但在她们欢笑的外表下,都有一颗脆弱的心。当我们采访一开始,房间里就充满了哭声,我们也跟着落泪。”
飘飘的日志中还写道:“ 拍了七个小时的素材,全是湿的——不是汗,是泪水。
但我也抓拍了许多的笑脸,再贫困的地方也有阳光啊!
尤其是看到孩子们第一次可以自己照相了,那开心的笑脸啊——喜悦中,我却带着泪。 ”
虎子在给阿坚的短信里说:“从飘飘三人身上,我看见了自私的自己。从陈玉明钟老师及陈玉明儿子,我邂逅了狭隘的自己,从我四百多名学生身上,遇见了懦弱的自己。对我而言,这是一个重识自我的旅程。”他问阿坚:“阿坚,多年里,与这样的我相处,你有没有不舒服?”
阿坚回道:“我们都需要成长。我也一样需要重识自我。”
从黔西北那所希望小学里出来时,虎子仿佛一个刚刚从人生大学里毕业的学生。老师们教他的那些东西,在他头脑中挤成一团,他有些营养过剩,又有些消化不良。
他的脑子里,常常浮现钟老师与陈玉明老师坐在教室里的情景——黔西北少有的明媚的阳光从教室外透过玻璃窗射进几束金黄的光束,照在他们有些黝黑但动人的脸上。他们的脸上,有伤感的泪水,也有乐观的笑容,有坚定的决心,也有无奈的麻木。
他的眼前,也常常出现一个叫朱姝的小女孩漂亮得无以复加的小脸,如果在大都市,她应该穿着公主裙弹钢琴,在麦当劳里吃汉堡,在舞台上跳兔子舞。但她,却将一双胆怯的脸放在土墙背后,只露出一双纯净得让人心尖颤抖的、眼白静蓝、眼珠乌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