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将手中那枚青花瓷碎片磨成的莲花项链重新戴回叶梓杉的项上,笑了,他笑得很勉强,微笑的眼睛里,透着隐隐的泪光,他说:“谢谢你,叶梓杉。起码现在我知道可可还活着,她一定在某家医院被救治,或者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找她,我相信,无论她在哪里,我都要找到她。这朵莲花,你先替我收藏着,只要你看到她,就会想起可可,就会帮我找她,对吗?请你,请你帮我,帮我打听可可去到哪里了,好吗?如果见到她,就拿这朵莲花给她看,就说瓷瓶缺了这朵莲花就缺了生气,整个家少了她就没有了灵魂。就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找她。她的父母也无时无刻不在惦记她。我们全家人都爱她。”
将叶梓杉送回训练营,虎子背着旅行包不知何往。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想家。有家的时候他只想流浪,有爱人的时候他只想远离,如今,家没有了,爱人杳无音信,他却想回家了,想守着爱人了。
如果说有家,只能是那个没有了可可的他只去过一次的陈炉镇的家了。
他想回家。即使那个家他只去过一次,即使那个家没有了可可。他仍想回去。
虽然,可可仍没有任何消息,他无法面对二老期盼的哭红的双眼,但他就是想回去,想见见他们,想与他们说说话。
可可的父母,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此时此刻最想念的、最想见的家人。不管有多远,起码可以见得着。
下了火车倒汽车,下了汽车又坐三轮车。陈炉镇,我又来了,你认我这个异乡的亲人吗?你原谅我这个喜欢流浪不负责任的女婿吗?
从村口走到池塘,仅仅几百米,虎子走了很久。肩上那个仅有35ML的旅行包如山一样沉重,他步履艰难到自己都无法支撑自身重量的地步。
六月的池塘,正是塘水清凉,垂柳依依之时。天有些热,陈炉人可能都在家里躲着,也许仍在坊间制坯画瓷。虎子进村后,竟没有看到一个人。他慢慢地走下池塘的斜坡,坐在蓝绿的水边。不知道魏明睿的灵魂是否仍在?虎子对着水面说:“魏明睿,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你保佑可可。如果你真爱他,就让她活着,我替你好好地爱她。”
仿佛真的有感召一样,虎子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声:“明娃儿啊——”他一惊,忙顺着声音看过去,没有人,但分明地,声音越来越近,“明娃儿啊——”
“是枝枝姨。”虎子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果然,是枝枝姨。相比一个月前,她的神情更加苍老,也显得更清瘦了些。那身原本尚合体的衣服,如今宽大得有些撑不起来了,显出垮垮的邋遢状。
后面没有财叔。
虎子走上前,扶着枝枝的臂膊,说:“枝枝姨。”
枝枝的臂膊一挨着虎子的手,就大喊道:“明娃儿,明娃儿,明娃儿,你回来了?你从池塘里出来了?”她抱着虎子,伸长胳膊想摸他的脸,但瘦小的她,有些够不着高大而壮硕的虎子。于是,虎子弯下腰,把脸凑向她的手,让她摸着。他说:“妈,我回来了,我从池塘里出来了,我只是游了一会泳,只游了一会,这不,我回来了。”枝枝听着虎子说这些话,大哭:“你终于回来了,妈好想你呀。儿呀,走,咱回,跟着妈回,妈给你做你爱吃的稍子面,锅盔馍。”
虎子忍着泪说:“走,咱回。我跟着你回,妈。”
这时,虎子看见财急匆匆地从巷子口转出来,只听他一迭声地说:“你看,你看,我稍一转身,你就跑了。”
看到虎子,财的脸有些微微的变,显得尴尬又躲避。他紧走几步,从虎子手中想搀过枝枝,但枝枝却紧抱着虎子的胳膊不放,像个孩子一样神气十足:“当家的,你看,明娃儿回来了。我说明娃儿会回来的吧。”这次,财的脸“唰”地一声变白了,他气恼地说:“他怎么会是明娃儿?”然后,气咻咻地把枝枝拉走了。枝枝被拉得脚不沾地,却仍一直回头喊:“明娃儿,明娃儿,你和可可耍一会就回家哦,妈给你做稍子面,油泼辣子,锅盔馍。”
财拉着枝枝,转过一座房子,不见了。虎子站在那里,呆呆地,很久,很久。
这个家,会给他多少沉重的东西呀。
“虎子,你一个热爱自由的人,你一个性格不羁的人,能承得起来吗?”他问自己。
除了这对老人,他还要面对可可的父母。
不仅要面对。且必须面对。他不容许自己不面对。
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看到只有虎子一个人走进家门,正在院中忙着整理花圃的可可母亲没有问一句多余的话,她只说:“回来了?吃饭没?妈……给你做饭去。”然后,她大喊一声:“她爸,虎子回来了。”
可可的父亲应声出现在房门口。那满头的银发似乎更白了,在六月的大太阳下,放着柔和的银光,将可可父亲的脸更映得黑的黑,白的白,红的红。
可可的父亲也是什么话都没有问,只说“一路上累了吧,快放下包,进来洗把脸,你妈做饭快,很快就好了”之类嘘寒问暖的话。
虎子也没有说什么,收拾完毕后,跟着可可父亲进了他那间摆满展示柜的工作间。
工作台上,赫然放着那个瓷瓶。那白腻的瓷体,那青蓝的釉色,那流水的曲线……还有,还有,在整个瓶子上,唯一一朵鲜艳的左胸上的莲花,是那样完美地提升了整个瓶子的生气,整个瓶子因它而灵动起来,活泛起来。不对,红色的莲花,那朵莲花不是在叶梓杉的项上挂着吗?怎么那个缺洞没有了?这分明是一件没有任何缺失的完整的瓷瓶。难道还有另一个相同的瓶子?
虎子转头疑惑地问:“爸?”
一头银发的雷江涛,用含着泪的眼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瓷碎了,可以锔上;瓷缺了,可以补上。人象瓷,总会碎的,总会没的,只是一早一晚的事。日子还要往前走,是不?”
虎子被催眠了一样,喊:“爸——”
泪顺着他的脸颊如洪水一样奔泄而下。
这个在山里野惯了的汉子,这个不知祖籍何处的孩子,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乡愁。你认作脚下的这块地方,就是他父母逃出去的地方,就是他祖祖辈辈生养繁息的地方。
他说:“爸,我可以把财叔请过来吗?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财过来后,主动说:“枝枝刚刚睡下,她每次犯病后,都特别疲乏,都会多睡一会。”
虎子对雷江涛也是对财说:“刚才枝枝姨把我当魏明睿了,我想,这是命吧。不管劫数也好,不管缘分也好。爸,财叔,魏明睿因可可而死,可可因我至今杳无音信,我想凡事都有因果,不管以前的‘因’是什么,现在,由我来承担这个‘果’吧。我从小就不知自己的祖辈在何处,父母也从没跟我说过。在我上大学时,父母又抛下我,双方离去。一直以来,我就像一根山野的草,无亲无故。我自由散漫惯了,就是一个天不收地不管的流浪孩子。可可跟了我之后,我对不起她,我以为我总有一天会累的,我想等我累了的时候再陪她吧,我想我们有的是时间,过一阵子再陪她也不晚。我想我现在还年轻,我要过自己喜欢过的日子。可是,当这一切都失去后,我才知道很多东西不及时把握就来不及了。爸,财叔,虽然可可暂时还找不到,虽然魏明睿走了,但还有我。今后有我,我就是魏明睿,我就是可可,今后,我给你们四老养老送终。”
虎子说完,从厨房里把可可妈妈拉了过来,他让三个老人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然后,“卟嗵”一声双膝跪地,一一给三个老人磕头:“爸,爸,妈。”
顷刻之间,三个老人一个儿子,哭叫着抱成一团。
……
三位老人陪虎子吃过饭,虎子一抹嘴,问:“财爸,我枝枝妈现在醒了吗?”
财连连点头,说,“应该,应该醒了。”
“我们现在过去看看她去,好吗?”
“当然好,当然好。”
于是,虎子扶着可可母亲,两个老头走在前面,向魏明睿家走去。
这是一个相对可可家要小一半的小院,不像可可家那家讲究,那么霸气,那么显得儒味十足,但也房舍簇新,整洁利索。院墙也是用瓷瓮砌成,家门前的小路用一片片碎瓷拚成古钱币的外圆内方形,门前两排是开得正艳的月季花与串串红。院内的地也是用碎瓷片铺就。一排门房,两排厢房。前后院用一个大照壁相隔。照壁上的图案是用瓷器中的一种叫琉璃的材质拚成。据说,琉璃,是用各种颜色的人造水晶,采用脱蜡铸造法高温脱蜡而成的水晶作品。其色彩流云漓彩、美轮美奂;其品质晶莹剔透、光彩夺目。这个过程需经过数十道手工精心操作方能完成,稍有疏忽即可造成失败或瑕疵。由此可见,财也是一位制瓷烧瓷的行家。此幅琉璃作品的内容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祝大年制作的《森林之歌》。据说上世纪80年代初,祝大年途经云南省思茅市时发现了一棵古榕树,激动不已,一坐十几天,每天都在研究着这棵榕树。后来,祝大年以这棵榕树为蓝本,为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候机厅创作了一幅著名的描绘西南热带山水的、风格细密的壁画——《森林之歌》,不过首都国际机场那幅是陶瓷的而这幅竟然是纯琉璃的。后院可能是杂物间吧,也是瓦房。看起来,青砖细腻,勾缝严谨。
正当虎子痴迷地打量着这个小巧而齐整的小院时,听到院子里的人声,屋内的枝枝已从炕上坐起来,此时她神志清醒,不再是虎子两次见到时那种疯癫的样子。神色清爽时的枝枝,虽然年纪大了,但可以看出年轻时肯定是一个美女。看到雷江涛夫妻二人,她有些不自然,尴尬地双手举起,拢了拢头发,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脸扭向窗外,一心看着窗外两只小雀儿吵架,一幅视屋里这几个人为空气的漠然态度。
还是可可父亲冷静,他叫了一声:“弟妹。”
枝枝没听见他说话一声,仍然看着窗外。但虎子发现她看窗外的眼珠还是稍稍动了一下。
可可父亲洞察一切地接着说,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与敌对:“弟妹,你今天必须要听我说一句了。心结宜解不宜结。儿女的事,咱当爹妈的,不能太多计较了。你想想,自古有哪家父母是想着让自己孩子坏的?又有哪家父母扭过了儿女?明娃儿与可儿的事谁都想不到会这样,谁也不愿意看到他们这样。不过,事已至此,这事,从今天起咱就撂过手了。今天只说虎子的事。虎子是个好孩子。孩子没爸没妈的,也不容易,现在,孩子主动承担了咱们这四个老人,咱也不能就靠了人家孩子不是?咱这四把老骨头还不老,今后齐心协力,帮衬着他,让他少操些心,好不?”
一番话,通情达理,推心置腹,说得枝枝不再言语。虎子趁机又“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喊:“妈——!从今以后我就是魏明睿,我就是你亲儿子。我孝敬你与我爸,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憋了好久的枝枝,长哭一声,身子一软,从炕沿上滑溜下去,也跪在地上,把虎子紧紧抱在怀里,大喊:“我的儿明娃呀,我的明娃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