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许家笼罩在一片翠绿的影子里,像是昏暗的光线穿透绿色的窗子,映射在古木长椅上和精雕细琢的桌子上,桌腿上刻着莲花纹如此细腻,似乎能使人听见江南水乡的潺潺流水声,望见莲叶何田田的光景。
许贺茹的指尖抚触着家中摆设,脑子里的回忆跟放电影似的转了起来,冷却许久的情感一点点唤醒,可触碰不到的真实感,令他忧伤不已。
“父亲。”珠儿就站在他眼前,他泪眼湿润,自个儿去世时三十七岁,女儿只是七岁个小娃娃,转眼间就变成了大姑娘,他却错过了,但他无法说话。许贺茹喉颈处绑着根白色的绸带子,尾端正由鬼差拽着。
“负责你们这一代的鬼魂真是苦差事。”鬼差从后头走了出来,“许贺茹已经到了投胎的时辰了,被你们硬生生拽了回来,如今他闯回人间,怕是要在等上一个甲子才能等来转生的时机。”
珠儿规矩行礼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父亲此刻不会逃,还劳烦您松开绸带,让他喘口气说说话。”
此刻,外边也分不出这是白昼还是黑夜,这绿色的影子就是一个罩子,笼得整个世界寒戚戚的。
“父亲,您现在只管点头摇头就是了,我尽量问得简单些。”珠儿请许贺茹来至阁楼,推开窗户,只见樗树迷着一层雾,竟叫人忘了它原来是什么模样?“父亲,”珠儿娓娓道来,“这树是樗树,是爷爷种下,但这树会夺取人的意志以及灵魂,当年恐怕爷爷就是利用这树替您续命的,这是您可知道?”
许贺茹摇摇头,他去世时曾遭冥界判官点评:君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听判官审理来审理去,他没受多大惩处,现在想来便是这件罪过事了。
珠儿继续说道:“樗树灵的因果想必是爷爷承担了,可是樗树认准了您,它总觉得是您坑害了它,如今它冤有头债有主,想借着我的身体离开这儿。”
一听这话,许贺茹心疼的想抱着女儿,可是绸缎却拉住了他,他真是又急又恨啊!
“所以父亲,我只能请您平息了这樗树灵的怨气,您可愿意?”
许贺茹点头如捣蒜,他这一生为女儿做的事情不多,此刻能做一点是一点。
“喂喂喂……”鬼差拴紧了绸带,“这樗树灵的怨和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许贺茹一介鬼魂,进去了他的世界就有去无回了。”
“我自然不会让父亲一个人去的,我也会跟着去。”珠儿铿锵有力的说道,她思来想去让许贺茹一个人去,总觉得对不住主人似的,回头主人知道了也是会埋怨,她沉重的往阁楼里瞧一瞧,真希望能看出点什么来,可是这阁楼空空荡荡的,都是最平常不过的景。
“我这儿有根绳子,你别弄断了。”桐月明此刻终于出声了,他将绳子往珠儿柔软的手腕上一绑,咬破了手指头写了道符,许贺茹看这少年眉清目秀的,满眼的好奇抑制不住,但回头也收住了,他只盼着眼前的少年郎能护住自己的女儿。
“鬼差大哥,要是有什么不测,你能拉绸带,我拉绳子啊!”桐月明拉了拉绳子,跟鬼差招了招手。
樗树灵的世界,便是从阁楼的窗户进去的,从里面看外头只是迷雾重重,但一走进去便可聆听到树灵的鸣唱,悠远又古老的唱诵,不绝于耳。
“父亲,真好听。”
许贺茹惬意的点了点头,他也喜欢这儿,他眼前所见的是从未见过的迷幻森林,这里古木参天高耸入云,树上可见蓝天白云,而脚下每踏一步都能感受到落叶的柔软与湿润,森林里的雾气交幻出彩虹,远处似有泉水潺潺。
“想不到这树的世界这般美好,要不是怕孤寂,我都不想走了。”珠儿怕许贺茹无聊,扯出几个话题来,许贺茹是个最好的听众,她巴不得女儿继续啰嗦,永远也别停下她的樱桃小嘴。
宁静的森林里,珠儿的话从未停过,她说了许多许含珠的事,感念这座森林的安静,他们不知走了多久,说了多少话,宛若在梦里永不知疲倦,珠儿从许贺茹的眼神里看到了家的温暖,许贺茹从珠儿的口中知道了一个许含珠,宛若他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在这个悠远的森林里,已经住了许久。
“父亲,这朵花我插着好看吗?”珠儿摘下一朵红色的花儿,它的花瓣有手指那么大,她把它别在自己的头发上,真像个孩子。许贺茹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他触碰到了,在这个若有似无的世界里,他摸到了自己的女儿,这是多么大的幸事啊!他感动得哭了,可是他竟然还会哭,他还能知道眼泪是咸涩的,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冥界的时光消磨了他的感官,使得他每日浑浑噩噩,今儿又有了活着的感觉。
“不对!”珠儿觉得手腕被割得生疼,他猛然瞧见许贺茹脖子上的绸带,立刻想起自己的任务,她摘下自己头上的花儿,对许贺茹说道:“父亲,我们另有要事要处理,可别忘了!”
许贺茹如梦初醒,他险些误了事,可是要是能留在这个世界……
“父亲,千万别想留在这儿,你这么一想,咱们就回不去了。”珠儿这话一说,许贺茹才警觉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樗树灵。
可是这树里的世界千变万化,所有的路似乎都走过,但又好像没走过,珠儿心急如焚,口如吞石,想说点儿话但又无话可说,时间跟被这森林抽走了一样。
走得不耐烦时,珠儿心里出了个极端的想法,她对着森林大喊道:“樗树灵,你要是再不现身,我就在这钻木取火,然后烧了你这林子。”
大地忽然震颤了,一个沉重的声音从地底下发出,它喊道:“罪恶……之源……就是人类的火种……”
珠儿回道:“可是火种却改变了这个世界,樗树灵,三千世界自有因果,你就不能朝着对自己最好的一个方向走吗?”
“可是我想自由。”
“躯体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我这副人类的躯体……饥饿寒冷是不能忍受的,情感又比做动物的多了千百倍,您现在只有一直情绪,那就是恨,可是做人呐……还有妒忌、不满……心不平静,处处是囚牢,如果能选择,我情愿当一颗树……”
此刻,森林已经消失,珠儿眼前是一棵悬空而立的老树:“难道……我没有那些情感吗?这些年来我所沾染的欲望已经把我锁住了,我心是囚牢身也是囚牢,不是比做人更惨……”
“樗树灵。”珠儿抚触着纹路遍布的树干,她虔诚的道歉:“对不起,你原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吧!他们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处。我的父亲,也来跟你道歉了!”
“你的父亲。”樗树灵迟疑了半晌,它凝视着许贺茹,两人曾被捆绑在一起,许贺茹的灵魂从一出生就无比的脆弱,仿佛命里带着诅咒似的,是自己滋养着对方长大,形如他的父母,它也曾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子女,可是人类一旦长大,想要的就会更多,许贺茹对生命的渴求逼着它害更多的人。
可是许贺茹从未感激过它,他甚至打过它,扬言要烧毁它。
可现在他只是一个飘零的灵魂,一阵狂点的风都能把它他吹跑。
“他是来跟您道歉的?”
“可他没有说对不起。”
“那是因为他没办法说话,樗树灵,他是诚心诚意的来道歉的,只要您平息了怒火,我就将您供奉起来,助您早日修成正果。”
“见面三分情,老朋友,你是第一次见到我的真容吧!”
一阵风刮来,许贺茹的绸带被吹落,“现在,只要你愿意解下绸带,你就可以说话,既然要道歉,就得正式点。”
“一开口说话,他就永远没办法投胎了!”
“道歉,总得拿出诚意来,而且我想你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否则你也不会请他来了。我在这儿寂寞,有个人陪我说话,心里我就不那么恨了。”
“父亲,我们还有别的法子可做。”樗树灵到话没错,必要时只能牺牲许贺茹,可是之前那短短的父女情谊,已经使珠儿割舍不下了。
许贺茹闭上了眼睛,他摸着自己脖子,似乎有血液流动着,说话吧!他再也抑制不住了!
“对不起。”
珠儿没想到许贺茹的声音会那么洪亮,此刻他真像活过来的人,但他永远也活不过来了。
“我愿意留在这儿陪你说说话,你一定很孤寂吧!没有森林没有伙伴,你的心一定很难静下来。”
“我没有办法原谅你,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可以试着和你做朋友。”
“父亲。”大局已定,珠儿却有些不舍。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但我想您一定是想救我的女儿……”
“您知道了!”
看着珠儿惊愕的模样,许贺茹笑语道:“七岁看大,我女儿的秉性我是知道的,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像,后来又见你跟着古树对话是一点儿慌张的感觉也没有唉……连我这个做鬼的人,头一次见这么可怕的树脸都发抖,你竟然不害怕……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但是我信你,因为你的眼神是对的。”
“对不起,我其实是……”
“你不用解释,你刚刚兴高采烈地跟我说了那么多事,我知道你俩一定是认识的,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珠儿暗想:也罢!让他知道自己是一只宠物猪,可能也不是啥开心的事。
“嘱咐后人以后无须再祭拜我,我生前是普通人,死后也是普通鬼,哪能保佑别人啊!只管把这树移植到森林里,清明有空时就来树下与我们说说话,要是不想和我们说话了,也没关系,森林里有无数生灵与我们做伴。”
许贺茹往后瞧了一眼樗树灵,又继续说道:“还有,若是你有幸救回了我女儿,一定要转告她,生命是个轮回,死后也别图那方块墓穴,就种棵树吧!也学我……嘱咐后人清明就无需祭拜,就跟树说说话,这再过些日子没人记得你了,咱有这万千树灵做伴,也不孤单呐!”
“父亲,请允许我这么叫您。”许贺茹点了头之后,珠儿才继续说:“我一定帮您转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