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三元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能离开黑域，而这无数次的幻想里，无一例外地，他都找到了方法，把李神霄重新带回阳光之下。
所以他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离开黑域。
“中了缚地咒之后，如果想要死去，除了离开共生的地方，还有另一方法，”李神霄笑着说道，“那就是自己摧毁自己的元神。”
余三元看着李神霄如释重负的笑容，着急着想要摆脱他的控制，但却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说话，只能用眼神制止自己的老师。
“我意已决，你也不必挣扎抗拒了。”李神霄慈祥地看着他，满意地笑着说道，“我在此地枯坐数百年，小九和湛卢，还有义兄想必便在九泉之下等了我数百年。”
“我不想让他们再等了。”
李神霄所说明明是自绝性命之事，但却说得清清淡淡，甚至还有点满足和高兴。
余三元听了这话，瞪直了的眼睛终于无力地松弛了下来。
“临走之前，再交代你几件事吧。”
“我义兄当年应该使了手段，做了本假的黄芽经，流传到大陆里让人厮杀争夺，以削弱那些心怀不轨的宗门实力。”
“之前听你说，那个连累你进来黑域的长生教弟子，三品却被巨蟒所杀，九成九修的也是那伪经。”
“若是如此，现在的天元门掌门也是个大人物，只怕现在那长生教，便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势力，借此来让那天元盟名正言顺吞并天下宗门。”
“真的黄芽经应该被我义兄藏好甚至毁掉，换而言之，你给黄芽经随便编个名字，便能放心大胆地使用，不会有人看出来。”
“你的元神里积攒的真气，体量极其庞大，已经与我相差无几，若你潜心修炼一番，没多久便能到达那真人境。”
“第二件事，你出去之后，你先带着这镯子，”李神霄抬起手腕，将那只长满铜绿的龙凤镯在余三元面前扬了扬，“去大陆南方，找一处叫‘基督山’的海外荒岛。”
“那基督山岛里，藏着我多年寻来的天下宗门秘笈，还有些金银财宝。所谓狡兔三窟，本来我留着那些东西，是为了将来若长生教出了什么意外，我还有能力东山再起，现在既然已经没用了，就留给你吧。”
“岛内有我施下的灵咒禁制与奇门阵法，除非戴着那镯子，否则就算我义兄这等高手亲临，也只会迷路其中，无功而返。”
“有了真人境，加上我教给你的本事，与那基督山岛上的的财宝，你在中央大陆上想做什么，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必顾虑，复仇也好，创立宗门成为一代宗师也好，造福世人也好，甚至去追求我与义兄曾经梦寐以求的无上境界也好，随你的便。”
“毕竟你受的苦难实在已经够多了，余下的日子，便好好享受吧。”
余三元不能动作，不能说话，只剩元神的他也不能流泪，只能艰难地用眼睛表达着自己的情绪。
“好了，我已经把该说的也说完了。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跟我说，不过想来应该也只是些不想独自离去，要走一起走的废话，我也不想听。”李神霄看了余三元一眼，不理对方眼神中那不舍之意，一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老人家不听劝，我比谁都要老，自然是比谁都要不听劝，你也不必浪费心机了。”
“回想起来，这数百年实在太久了。虽说迟了一点，不过这最后的十来年，老天爷把你带到我身边来，我还是很感激他。”
“临死之前，能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也算是不坏。”李神霄笑着摸了摸余三元的头，语气满足地说道。
“一切都有它的代价，数百年前，我滥杀无辜，被囚于此数百年，也算是罪有应得。”
“仔细想来，这几百年来，我也不应该有什么值得遗憾。”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我如今临死之际，也不能出去外面一趟，亲眼看看现在的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吧。”
“不过我的身体如今交给了你，便让你替我看吧。”
“永别了啊，我的笨徒儿。”
说完这句，李神霄抚摸余三元头顶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余三元那如同被压在万丈海底的禁制也随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三元赶紧看向老师，却见他双目空洞，毫无气息，如同一具雕像一般。
他知道李神霄此时已然自毁元神，自己再也不能听到他的教诲，也再也无法报恩，悲从中来，只想放声大哭。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他与面前李神霄肉身的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法阵。余三元还没反应过来，便两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突然有了许多感觉。
一开始，他只觉得如同突然失去了重量，被抛上了九天之上，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感觉自己如同一只被猎人射中翅膀的大雁，一直往下坠落。他只感觉浑身系上了山岳一般的重物，带着他越坠越快。
最后，他如同在深海之中重新浮出水面，几乎快要窒息之际，头晕目眩的他张开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呼吸的感觉而已。
余三元猛地睁开了眼睛，举目所见，尽是白茫茫的一片白雪。
他感到了冷，感到口渴，感到饥饿，感到了浑身不适，感到了所有他曾经习以为常，如今却觉得异常陌生的感觉。
那些他丢失了许多年的东西，现在全部都回来了。
他抬起胳膊，将手掌放到眼前，握起拳头然后松开，这样握起松开了足足十次之后，终于确认，这是活生生的肉身，而且是自己能够控制的肉身。
他对这只手很熟悉，但知道这却不是自己的手。
因为此时的手腕上，还戴着那个长满了绿锈的镯子。
他环顾四周，此时他正在那个他十多年前，走进来的可怕山谷，依然是猩红色的岩石，依然是白茫茫的雪地。
只是，当他回过头去时，却发现深谷中那冲天而立的黑色帷幕，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看到一个建筑古旧残破，而且空无一人的小村子。
余三元抬起脚，就要往村子里跑去，不知为何，他感觉李神霄还在那里。
但他高估了自己对这副新躯壳的适应性，他浑身僵硬，两条腿也难以活动，才刚刚迈开脚步，他便失去平衡，倒进了松软的积雪当中。
余三元的元神还在适应新的身体，此时的他动弹不得，只能喘着粗气，任由风雪将自己慢慢掩埋。
在黑域之中是，他悲伤至极，却无法流泪。如今，他终于被埋在了白雪之中，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
这些眼泪，为了他这十数年所受的苦难，为了他那逝去的老师，为了他念念不忘的亲人爱人，为了他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
为了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