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蔷不死心地看着端坐于桌案后的元祐，她确实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只要把这些话在心头细细过上一遍，她便知晓，一句也是不能说出来的！
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今日她若是说了，就会给整个王家招来杀身之祸，不出明日，魏征便会知道她泄露了落梅山的秘密，自然会派杀手来取她性命！到那时，她一人死不足惜，反倒白白连累了许多人的性命
想到这里，王蔷欲出口的话再次咽了下去，她看向元祐的方向，眉眼间皆是沉痛之色，“殿下，小人以自己的性命起誓，小人绝无害殿下之心，便是连想都不曾想过，殿下今日要杀了小人，小人无话可说，只是江湖恩怨颇多，小人亦有苦衷，还请殿下原谅小人不能如实告知！”
说完这番话，王蔷自知今日之死自是难逃，想她不过一介女子，出身本就如同那烂泥一般让人轻视，偏偏造化弄人，让她成了刀光剑影里的棋子，今日稀里糊涂地被赐死，也不算冤枉！
王蔷用力挣开身后士兵的束缚，挺直了腰身，双手叠放于胸前，一双瞳眸毫不畏惧地看向桌案后的太子元祐，而后一揖到底整个身子都贴在地面上行了拜礼，许久才从地上起身
“山高水远，小人拜别殿下，望殿下保重！”王蔷红着眼睛抬眸去看坐在桌案后的元祐最后一眼，而后转身，在两个士兵的羁押下出了房间
坐在桌案后的元祐有一瞬间的触动，刚才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心底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确实在哪里见过她，可又是一瞬间，所有的感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突然有些难以决断，彷佛他做错了什么事情，可那个女子，来路不明，行为诡异，自己身边出现这样的人，及时除去，又有何不妥？
元祐有些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女子不卑不亢的行礼，那微红的双眼，还有决然离去的身影都在向他控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他心头翻涌，让他无比地烦躁
“锦瑟，你说，本宫处罚错了人吗？”，元祐坐在桌案后面色沉重
锦瑟早已经被方才的阵势吓住了，她替殿下叫了王三来，没成想殿下竟处决了那人，平日里的殿下最是温和善良，可这不过短短半日，殿下便轻易处决了一条性命！让她如何不心惊！
“殿下饶命！”，锦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道“殿下，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您别问奴婢了...”
室内是长久的沉默，伴着女子低低的哭泣声，“原来你也觉得本宫处置她过了吗？！”，元祐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询着什么
终于，外院有人进来通禀，说，督军萧起已到，请太子前去接见
新的消息冲散了室内低沉肃杀的气氛，也让元祐放下了心头所想，他命人进来侍候换了衣服，整饬过后，就去了前院
前院，花厅正中，坐着一个一身红衣的男子，头戴冠玉，手持佩剑，脚上的靴子沾染了些许尘土，眉眼间竟是比女子还要柔美妩媚，大红色的衣袍更衬得他凭空多出一丝鬼魅之气
元祐一进花厅就看到了一身红衣的人，“萧家表哥还是这么喜欢穿红衣！”
萧起闻言，转身，看着来人，躬身施礼，“臣萧起见过殿下！”
元祐将他扶起，细看之下，竟是被萧起的容貌惊艳了一下，“表哥辛苦了，一路车马劳顿，本宫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住处，今晚就先在本宫这里歇下吧！”
萧起闻言称是，随后与元祐一同在屏风后坐下，“殿下这里，今日可好？”
元祐微微思索，面露难色，却又闭口不答
萧起立刻看出元祐神情中的困惑，道，“这里只有殿下和我，殿下不必担忧，微臣来时，娘娘便已交代过微臣，微臣前来，便是为殿下分忧解难的！”
元祐抬头看着萧起的眼睛，目光专注，似乎在衡量他话里的真假，片刻，元祐挑眉，轻笑道，“确实有一事心烦，不过已经解决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说出来恐让表哥笑话！”
萧起脸上也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殿下何事烦忧？微臣倒是有些好奇了”
元祐看着萧起唇边勾起的笑，心里竟生出一股寒凉来，不知为何，明明是在笑着，可他偏偏觉得冷到了心里，于是乎，到嘴边的一席话又全都咽了回去
元祐适时地转换了话题，“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今晚本宫设宴为表哥接风洗尘，表哥此次来玉门，有何想法？”
萧起闻言，眸色一暗，算起来，玉门关，他是第三次来了，那年，他只有十五岁，是整个萧家的希望，在朝堂他是崭露头角的新秀，同时又对大漠和边关充满了向往
武帝很看重他，委以和谈众任。他得偿所愿来到玉门，同天启议和
可后来天启单方面撕毁合约，大举进攻，重伤李邝，而他，也被降罪贬斥玉门，五年金戈铁马，风雪寒霜，出生入死，白骨骷髅
如今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越发有一种不真实感，流年似水，往事如烟，那些人，那些事，再次想起，也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吧
思绪飘回，萧起略带歉意地看了眼太子殿下，“殿下如果问微臣有何想法，微臣实在是感慨良多，故地重游，免不了触景生情！”
元祐笑了笑，没有说话，对于这位大他十几岁的表哥，他向来是以礼待之，换言之，两人的关系尊敬有余却并不亲近，归根结底，也只是看在他母后萧贵妃的面子上，至于以后事情走向如何，又是另一种情形了
是夜，太子寓所，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宾客盈门，车马相交，军中武将和远近沾得上边儿的官员蜂拥而至
萧起本以为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家宴，没想到最后变成了群体聚餐，这顿饭他吃得确实有些漫不经心，如此一来，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宴席开到一半，萧起已经被灌了三坛杏花酿，可围在他身边的人只多不少，闹哄哄地一圈人自说自话着，萧起醉态明显，双手扶着桌案摇摇晃晃地起了身
一旁侍候的小厮忙上前搀扶，萧起回头，瞥了一眼众人，好不容易找准了太子所处的方向，颔首道，“殿下慢饮，微臣，酒醉，去去便来”
元祐一身清冷地坐在众人之中，眉目清明，看向萧起的眼眸中带着关切，转身对身边的人吩咐道，“锦瑟，十三，你们扶着大人一同回去”
太子殿下发话，众人不敢不遵，眼看着萧大公子走了，围成团的众人立刻三三两两散开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太子殿下那边向来是滴酒不沾，所以他们也不会自讨没趣。久在边关，除了太子殿下，最大的就是萧起这个督军了，况且萧起向来是来者不拒，哪成想今日这才三探究就把萧督军灌倒了
锦瑟和十三扶着几乎快要站不稳的萧起离开宴席后，十三建议，三人走太子府邸里那条僻静人少但离萧起住处比较近的路
锦瑟面色犹豫，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面色惨白惨白的，惊慌地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十三见状，问道，“锦瑟姑娘，那条路是有什么不妥吗？”
锦瑟闻言，拼命地点头，有一个劲儿地摇头，几乎快要急哭了，“是殿下，呜呜，殿下，殿下今日派人处理了一名行事可疑的家仆，就，就在前面不远处...”
“我听人说那个女子，那个家仆，她，她”，锦瑟一手扶着萧起，一手捂着嘴，泪水从眼角流出来，哭成了泪人，“行刑前她想逃走，后来，后来被府里的士兵一箭射死在御河里......”
十三闻言也有些愕然，这么残忍的方式，真的是殿下派人做的吗？他依稀记得从前的殿下连杀生都不敢，可近些年殿下的变化又让他不得不相信锦瑟所说的
二人犹豫间，一直昏醉不省人事的萧起动了动，“你们吵什么呢？嚷得我耳朵疼！”
“大人恕罪，我们这就扶您回去！”锦瑟和十三收敛下各自的心事，扶着萧起往回走，御河那边他们是不能走了
夜色浓郁，太子府邸后院的那条御河在月色下静静地流淌着，流出院墙，经过城郭，最终汇入护城河，随着后者一路奔涌向前，汇入天启人的圣湖--月亮湖
月亮湖畔，人烟稀少，方圆几十里，都是天启人特意围起来的水库
入了夜后，更是一丝烟火也无，最近的城邦也在向南几十里开外的月亮城
王蔷从河滩上艰难地爬起来，可惜伤势太重，再加上体力不支，她刚撑起半个身子就倒了下去，惨白惨白的月光照在这一片光裸的沙地上，像极了修罗场
王蔷趴在地上，一丝力气也无，头昏沉沉的，重的她抬不起来，在水里泡了太久，她的手就像是冰块一样凉，可来自沙漠上的风一吹，她反而觉得全身开始发热
发热好，发热总比冻死在水里好，湖水寒凉，她不要再掉进湖里，王蔷晕晕乎乎地想着，她虽然神志不清，可她心里却有一个念头像火一样在燃烧，愈演愈烈
她要活下去，她没死，这就是老天给她的机会，她这条命，太不值钱，连阎王爷都不愿意收去，所以她自己得收好了！
借着身上的这股热劲儿，王蔷挣扎着又一次爬起，一不小心动作就牵扯到了背上的箭伤，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只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这支箭，是拜太子元祐所赐，她再也不欠他什么了，也不欠王家的了，从此以后，她只是王蔷
王蔷蜷着身子在沙滩上艰难地滚动，伤口太痛，她想不出别的止痛方式，疼到最后她只能逼着自己去笑，是不是笑出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以为，做了五年杀手，她早就习惯了与疼痛相伴，原来疼痛也是有肌肉记忆的，许久不曾受伤，今日一箭便险些要了她的命
夜半，王蔷被渴醒，她只觉喉头像是塞了什么东西，嘴巴更是干涩到说不出话来，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痛，麻木的痛
她翻了个身，面朝着星空，去看湖上那一轮白月亮，月亮真白，像是珍珠糕那么白，又像王家女眷们涂脸用的米粉那样白......
现在，她一无所有，魏征不要她了，她又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虫，本就是孑然一身，不过，她有月亮，有山川草木，还有自由......
可是这会儿，她那可贵的自由也因为她沉重的伤势和迟迟不退的高热变得岌岌可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