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暗,星子密布,尤触不及,像是人心。
大齐在夜晚三更天的时候,是不允许有人随意在街上游荡的。
所以自然也没有人看到那一顶小小的轿子。
一双素白纤细又不失力量的手撩开帘子,露出一张容色绝艳的脸来,唔,应该是个男子。
不同于宁北,大齐的男人有些也是以纤细柔美干净而自傲的。
所以这京城倒是起了一场如此的风,大概有人看到这轿子中的人,就会叹息到这世道何其,这男人竟毫无男子气概只知涂脂抹粉,
不过平心而论,这车上的一张脸,确实是一张绝冠京城的脸。
不过这人顶多也就是个京城无所事事的富贵公子哥罢了,定然是个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老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吧。
不过再向下看,那人的脖子上竟然有一条深深长长的疤,深可见骨,像是可以要了命一样。
那可不是都没出过城的公子哥可以有的吧。
上面的疤痕凹凸不平如有实质,从锁骨直逼颌骨,万幸地避开猴头,一直没入殷红的布缎,被随意裹住一半,给这如玉的容颜平添了三分狠戾,更显容色姝丽。
纤细白皙的手腕上有一截红绳,尾末上是一块灰玉,玉石的成色一般,不像是如此穿着的人带的东西,而且一般玉石挂在腰间,这却是罕见的直接系在了手上。
但让人注目的是系的罗缨打得无比精致,用的是最为复杂的盘丝结,足以彰显打结之人的用心,那明明是三年前,她没有的东西。
宋苔衣面无表情,容色端然。
好像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实际上是在心里砸吧刚才吃的肘子。
她现在心中一片茫然,原本处在着家中,一年有余,便是打定主义距那事情远远的,不再思考,也不再触及,但是如今却不得不面对这了。
轿子停在宫城之外,外城尚可,这皇帝天子所居的内城一般来说,骑马坐轿轿者是万万不能出现的,当然,极为位高权重者除外,比如说找皇帝他老娘,当国丞相之类的。
就是连武将都是不可带刀提枪的,不过遥想当年,宋苔衣红极一时之时是皇上亲赐的恩典,可以提剑仗马进宫面圣。
到了地方,外边的太监知会一声,她边撩开帘子,弯腰下了轿子。
垂眼便看到一个不及弱冠的孩子跪在地上当肉垫子,宋苔衣皱着眉看了许久,她本就不是如此娇贵的人,只是达官贵胄之间的习惯离得久了也不甚清楚了,如今倒是记起来了。
既然这领头的大太监如此体贴入微,善解人意,她想必也不好拂了人家的意思。
“让这孩子下去吧,看着太过瘦弱,本将军怕一脚踩坏了人家,还是劳烦公公您来吧,想必公公也是愿意的,对吧?”宋苔衣终于找回了久违以上愚下的快乐。
看着面色铁青的老太监不得不蹲身跪下,眼中带着微不可察的狠毒却又不得不做小伏低,她便觉得欢快的不得了,唉,许就是因为自己如此招摇才树敌众多吧,啧啧啧,谁叫她宋苔衣愿意呢?
上了紫云台,避开皇上专用的御道,这少说也有百级的台阶,走的一年未曾锻炼的宋苔衣生无可恋,狗皇帝不会是想用着庆隆殿的台阶弄死她吧,所幸终是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了。
臣子进入宫殿,腰要弯下去,背要扶下去,要垂眉低首。
方显对真龙天子的一个敬字。
不过真等到她小步踱进入庆隆殿,上首那人传来一句阴沉久违熟悉又陌生的爱卿请起时,宋苔衣终于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大齐的少年天子——赵怀瑾。
先皇长的不算太差,皇宫中的女子也是挑着美貌的送进去,这生出来儿子也是眉目英挺,玉树临风。
天色委实有些暗了,殿内的灯火摇曳重生,让人心神荡漾,也使得座上的人一半的面貌浸没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不过她也很清楚,这傻狗定时皱着眉头,惹人生厌,好吧,按理她确实不应该这么形容当朝天子,不过也没人听得见,这种不算以下犯上吧。
赵怀瑾看着下面迟迟不出声的人,终是自己先开了口,“宋将军许久不见了,可还安好。”
宋苔衣愣了一下,她本来以为有什么大事就直说了,没想到这个人还假模假样的客套了一句,这可让她怎么接是好,她抿了抿微微起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决定继续往下胡沁。
“臣自然是极好的,有劳皇上挂念了。”
这高低之下两人各怀鬼胎,此次又轮到赵怀瑾支吾了,这相隔已有一载,谁又知道谁心中何感?
往日的有些情意是真的,但有些算计是真的,她是个女子,赵怀瑾这几年一直是知晓的,在他眼里宋苔衣始终是个祸害,不得不除之,更何况她心比天高,除了她宋府中的那一位,便是再也没有能管住她的人了,宋苔衣那可肆意妄为的心并不受限于皇帝,即使她如今还受于皇命,也不过是因为一些可有可无的理由罢了,赵怀瑾一直就是这么想的的。
上次没有死透,就切看如今,迎着她的到底是什么了,作为天子,赵怀瑾可从来不缺阿谀奉承之人,更妄论一个不听话的丫头。
“宋将军功绩斐然,战功赫赫,年少有为与当年的老太尉是不遑多让,几年前初出茅庐,便是名扬四海,如今国有危难,朕便托付于将军,还望将军不负朕之所望,凯旋而归。”
是了,这狗儿子原来在这等着呢,还真是有意思的紧。
“陛下此言真是折煞微臣了,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是臣之所幸啊。”
这两句抛头颅洒热血的官话,主题明确,感情充沛,但是被宋苔衣这么一嚼却都出了几分默然和毫不在意。
赵怀瑾本是个不得宠的皇子,这些年能登上这龙位,着实是人精中的人精,有着铁血手腕和不一般的虚与委蛇,所以饶是这番对话多么的别扭不自在,他都能泰然自若的接下去,脸不红心不跳,面皮好像城墙厚。
“宋将军这番话真是让朕感动不已,即使如此,朕便将这份大任托付给宋将军。”赵怀瑾挑了挑眉继续说。
“近日我大齐北部大片地区风不调雨不顺,蝗虫侵害旱涝严重,若是这样便也罢了,不过是开仓放粮,引泉灌溉,但灾情着实有些古怪,那边百姓最近纷纷染上了癔症,不明不白的,这简直就是灾祸连连,朕派人多方打探,才得知是近来有刁民砸坏了佛庙,将佛祖的金身破坏,本来大家都是不信的,但后来这情况愈演愈烈简直叫人无从下手,这才想起了这一茬。”
宋苔衣一开始原本是明白的,后来却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她是个将士,顶多顶多也可以算是个军师,但又不是法师,如何管得了这一桩事?
“我国南朝之时,曾经有伽蓝大师圆寂留下的一颗绝世舍利,据传此物极为通灵,隐隐有着通透的佛性,但可恶前几年被团伙挟带到了宁北,封进了世代在位大君的福泽塔中,近些年来无人问津,珠宝蒙尘,朕前几日请振国寺的大师前来算过,只要将此物拿回放入庙中便可保八方安宁,所以便要有劳宋将军将其带回。”
宋苔衣挠了挠脑袋,依旧是一头头雾水,“皇上所言,微臣甚是不懂,此事由使臣院士代劳即可,如何用得到末将。”说了半天,这蠢货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这怎么可能是她会管的事?
“宋将军说笑了,这到底原先是自家的东西,朕也不想太过声张,要由将军你悄悄的带回来就好。”
宋苔衣彻底听蒙了,这么说她老人家在家中将养了一年,赵怀瑾不要脸的程度又与日俱增了,居然让她去宁北偷一颗珠子?还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陛下的意思是让我把那破珠子,啊呸,佛舍利偷来给您?”要不然她今晚上回到府中便收拾收拾,带着一众老小抄家伙走人吧...
赵怀瑾一听急了,这宋苔衣一年不见,还是如此直接“将军说笑了,朕已和宁北大王子商量妥当,最近宁北局势颇为动乱,里边是几位王子纷纷争权,外面是有鸡鸣狗盗之辈,虚张声势,便是已经轮不到这大君出面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想必将军也是懂的。”
?宋苔衣:我不懂(﹁“﹁)
赵怀瑾好像看不到宋苔衣逐渐鄙视的眼神,继续说“到处宣扬终是不太好,即使已经与大王子说好,也需要将军不必与外人声张,这塔中别有洞天,听说需要左右使的钥匙方能打开,个中奥妙朕也不甚懂,能否救百姓与水火之中,便要看将军的造化了。”
宋苔衣这回懂是懂了,但她倒希望自己不太懂,她才不会傻的趟这浑水呢,“臣一片赤子之心天地可鉴,但到底能力有限,陛下实在是为难于臣,要不然臣到了宁北城池门口,直接挂个牌子,说自己是大齐将军,求求这大王子将舍利给臣?”倒是这番抛头露面的事情,直接交给他后宫的玉贵妃,人家可是个人才能文能武能言善道,跟别国之人还甚是交教好呢。
赵怀瑾皱了皱原本就不算平整的眉头,这人俊是俊,只是面目透出一股狠戾之气,他到底还是生气了。
“将军不顾自己,难道还不顾全一府人的姓名了?”这是赵怀瑾第二次拿着这个威胁她了,宋苔衣默不作声,低垂着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算长的指甲却是嵌进了拳头里。
赵怀瑾以为她是受了自己的威胁,这才把眉头展开,声音扬了扬准备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宋将军也不必太过忧虑,朕知你们宋家都是爱国之才,朕也为这次作为打好了算盘”
宋苔衣突然扬声道“陛下若将虎符还给臣,臣便去这一趟。”
顿了一顿,她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俸禄也是必须加的,臣也不是庸俗之辈,不要什么金子珠宝,只要银子和粮田,铺子也是不能少的。对了,还有,臣出门在外整个府的老幼妇孺放心不下,是必须要放些看手以镇家宅的。”
宋苔衣说完这些气都不喘,丝毫不虚的看着这当朝天子,这可把赵怀瑾气了个够呛。
“放肆,宋汉月!谁给你的勇气在这儿提条件,朕倒是放纵了你的狗胆!”看来真是把他切了个不轻,连她的名字都叫出来了。
宋苔衣咧嘴一乐“臣不敢。”
她是打死都不信,这里真的没有鬼,死活让她去,必然是有个理由,既然你杆子都给了,就不要怪宋苔衣顺势往上爬了,这不是给了她敲竹竿的机会嘛。
其实这虎符本来就是她的,后来为了给赵怀瑾提出上交兵权的主义身先士卒,宋苔衣便亲自上交了,其实在这世道,谁有兵权,谁就安全。
赵怀瑾果然是有鬼,以他那结算抠门的性子,最终居然还答应了。
“罢了,朕许了,到时候自会有人来接应,一切都打点好了,你便随公主出嫁的仪仗作为贴身侍女一起去宁北,顺势护公主一路,无忧到底是我唯一的胞妹,你也好多个伪装。”
对了,最近恩宠万千的无忧公主要嫁往宁北了,自然是为了战火连天的两国重修旧好,说不准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一回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和亲和这个任务究竟是相互利用,还是顺水推舟,无忧她倒也是认识的,不同于这狗皇帝,倒是一个天真可爱的良善之辈。
无忧尚且年幼,一直在太后的宫中住着,有一阵子宋苔衣出入后宫稍微勤了些,一经相交,便于她私交甚好。
“此事关系重大,朕还安排了沈尚书与你同去,他代表使臣与宁北交流,我支会你一声也好,有个照应。”啧啧啧,沈钰。
沈钰,字子俞,如今的沈尚书,光听见这个名号,宋苔衣便觉得如雷贯耳,近一年来,她不在朝廷中走动,却对这个名字分外熟悉,没有家世没有背景没有根基,按理说没有诠释,却是近两年的后起之秀,深受朝中之人追捧,不过她也是一载之前才听说有此人的,师从帝师周大人,是个顶顶学富五车的才子,初出茅庐便在这大殿之中直取状元,进来也是为皇上谏言献策,是个忠臣。
这一年在家中,她宋苔衣躺着都要生锈了,这回终于算是有个大事情让她来闹一闹,这着实是一个让人想着就有些兴奋的事情。
“得嘞,臣叩谢皇上良苦用心,谢陛下恩典!”说罢,便兴冲冲地准备回府中补觉。
低头垂首,往后捎了两步,离大殿中央远了点,刚准备转身,边听到这座上之人突然慌张的轻轻唤了一声“阿月!”嘶,宋苔衣浑身一激灵。
瞥了一眼背后的人,就听见他声音低沉,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说,
“当真不能回去了吗,朕每每想起都觉得恍在昨日,朕其实是后悔的,阿月,当年...”这怕不是在殿中商议事情商议久了,想他的老婆了胡乱在这里发春。
大殿门口的人鸦羽一般的墨发微扬,对着月光微微咧开了嘴角
“陛下说笑了,如若不是赵飞的墓碑还在臣府中后院摆着,臣也觉得臣与陛下交好是昨日之事呢。”
等真是绝情呢,这种事情都忘了,高位上的人影猛的一晃,像是被定住了,宋苔衣到像是刚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角没有温度的勾起,跨步走出了殿外。
满堂花醉三千客,最是无情帝王家。
宋苔衣对着月夜揉了揉微红的眼睛,自己这诗,配的实在是妙啊。
只是不知
此去若是经年,是福是祸?
只是宋苔衣不知,在她已经看不见的背影,那人正神情迷惘的喃喃自语,他在说——既然你这么不念旧情,那就只好去死了。
宋苔衣是个死脑筋,天子之命她其实向来没有想过不去服从,既然如此,那就设个局让她往下跳,这路的尽头,是陷阱,也是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