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齐王府中的景,可真是妙。”
允王赵引舟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漫步,穿着蘆灰的绸缎衣裳,自小体弱多病,被各种药材温养着,可以说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皮相却不显孱弱,反倒眼波明亮似雪,一身风流轻挑的气质。
凭了这个多病的缘由,他也颇得皇帝偏爱与忍让,胆小软弱不问是非,好游山玩水,无心皇权之争。赵引舟匆匆吃饱喝足,浑身绵软慵懒,嫌弃他哥和那些大臣的文酸话,没听几句就出来了,身后跟了一个身穿直领对襟,葱白衣裳的奴才。
不知从哪儿随手折了一枝雪色的花,步子摇摇晃晃,身旁的奴才怂着脊背,战战兢兢地提醒到,“哎哟我的允王殿下,这可是齐王殿下专门养的花,名贵的很,您怎么说摘就摘了。”言罢,他摸出一方绢帕来,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哦?是吗?”赵引舟面上惊疑,垂头纳罕地细细打量,见这花瓣片雪白明净,薄透如融雪,轻嗅还会有丝丝缕缕的淡香。
那个奴才把绢帕收进去,又插嘴道,“是啊是啊,听说叫什么盛世光华,很难养活,开两朵花来不容易。”
两根手指捻着花枝,在指缝间飞快地转了一圈,赵引舟又甩了甩衣袖,眉目间几分不屑,轻挑地扬起下巴,说,“摘都摘了,还管那么多做甚?我那二哥也不至于因为一枝花的事同我计较。”
他踏着靴子走了几步,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回头眼角一挑,声音懒洋洋地说,“寒岁,别喊我殿下,要喊舟公子。”他说着,毫不见外地将手搭在寒岁的肩上,抚慰地拍了两下。
岁寒被这一动作吓破了胆,他心惊肉跳,瞬时变色,连忙要给赵引舟跪下,却被赵引舟眼疾手快扯了一把,“好好说着话,你趴下干嘛,起来起来,难不成我是要吃了你?”
浓夜里寒气渗人,月华凉如水。
一路拉拉扯扯走到了桥上,渐渐听到了莺啼燕语的声音,赵引舟迫不及待张望着,摆手支走了岁寒,一个人悠悠地往桥上走,向下俯视,看见水中清晰的倒影,还有手中的那枝花,有薄如蝉翼的细边轮廓,在澄净水面上显得朦胧。
步伐轻慢地踱步,他伸长脖子,张大耳朵,四顾了许久,发现周围根本见不着几个人影,只有零碎的絮语声,和着水声缥缈地传来。
捏着柔韧的花枝,满腹牢骚无处施展,赵引舟只好又悒郁地下桥,他抚着桥上汉白玉的刻纹,把带着凉意的花枝收进宽大的衣袖里,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乌黑的云团翻涌着退散,将先前遮掩的部分全都显露出来,圆月如水中璧玉,使得寒气平铺在无波的水面上。几步之下,有被映亮的枝干,似覆霜雪的青石地面,还有光鲜的莲灯不染尘滓,统统显露地愈发明确,他猝然看见了不远处相对静立的二人。
清素的月光流泄在地,薄凉地晕在发梢肩头,柔和的光线绰约落到脸上,二人皆是神色凝重,间或低声说着什么,手中一张薄纸。左边那人眉目端方清俊,身影颀长,他隐隐约约见过,似是中书省的戚侍郎,而一侧那名女子温婉秀敏,容颜如玉,就不得而知了。
翌日正午时分,宫中。
随处可见装饰华丽的红瓦高墙,檐角若飞,略窄的宫道中行人寥寥,静谧狭长,沿着这条路一路直行,是经书阁。
耳畔不时响起略微徐缓从容的成队脚步声,密密麻麻地,自带一种沉沉的压迫。戚伏江知道,这是禁林军的日常巡视。沿经零散的侍卫,默不作声地走在道中,已是一柱香的时间过后,无意中加快了步伐。
长道尽头,高墙平壁乘着片片光滑红瓦弯折过来,他看见了气质威严的喻丞相一行人,两头的人猝不及防对上了目光,戚伏江抬首舒气,他眉心一抽,淡定自若的移开目光,脚下步伐没有滞缓。
喻氏乃一府文臣,走在最前面的是丞相喻宣渊,两道长眉,银白的须发飘飘然,显得仙风道骨,后面紧跟着的是长子喻辞明,身板挺直目视前方,此刻不苟言笑,有凛然的气质,他与府中的读书人不同,从小习武,长剑不曾离手,也是朝中特许可以佩剑觐见的极少数人之一,听说他还有一位长姐,只是常年深居简出,难得见上一面。
深秋里罕有如此阳日,自青石地面而起的热气被无休止地蒸腾,灼浪无形,只是招摇地牵扯了淡影细长,给万物的轮廓也镀上一层温和的金光。两方人身形交错,随之是地面上的光影变幻不停。气氛似是凝滞,恰如无声之中拉开了一张满月雕弓,弓弦紧绷,箭在弦上。
隔着咫尺的距离,喻辞明一双精明的眼盯住了戚伏江,透白的光漫透墙头斜打在肩颈上,宛若春寒料峭时温寒的起伏波光,深黑鬓发随步伐微动,淡雅从容风姿隽爽,然而瞬息之间,视野里只剩下了一个挺直的背影。
喻宣渊似有所察觉,脚步稍顿,他扭头诧异地乜斜了喻辞明一眼,低沉地出声,“辞明,怎么了?”
喻辞明恍然地回头,面容肃穆,不置可否地轻轻摇了头。
车驾缓缓停于南苑前,齐王伸手掀开轿帘,缓步下来,看见了面前的红漆木门,这是一处宫中难得可贵的小庭院。推门走入,是几株碧绿挺直小翠竹陈在角落,颜色鲜明亮眼,给小院中空旷的清静添了几分意趣。
敞开门的内院中,有一位女子气质如风中弱柳,是他的母妃郑氏,乌黑发丝简单成绾,身着湖蓝色款款裙裾,肤色偏蜡黄,却是风韵犹存。
他母妃郑氏是当年最得宠的妃子之一,也生下了皇帝的第二个儿子,性情温和不争甚至有些软弱,人到中年以后,无力应会后宫中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心斗角,就干脆叩请圣恩置办了处清静的小庭院,只留几个细心老实的婢女做些扫洒的活儿,好颐养天年,如今齐王这端方平易的性情也多半随她。
礼节问候过后,郑妃领在他前头进去,泡了一壶茶。她一手执起壶柄,茶香清盈四溢,随着澄净透亮的水液倒入杯中,“这是母妃自己寻来的一些茶叶,虽说不如宫中供奉的那些明贵茶叶,但也是可以一尝。”
齐王轻笑,他深凝着杯中,说,“无论是恩施玉露,还是敬亭绿雪,都比不上母妃亲手泡的这一杯茶。”
郑妃失笑,她眉目舒展,微微摇了头。
穿堂风倏忽而过,给温柔的天色添了几分苍凉。两人铺席对坐,屏退左右。
齐王眼神忧郁,他低垂着头给郑妃也倒了一杯茶,软声说,“儿臣听进京的都尉说,近日边疆不断躁动,镇县守军与西域频有摩擦,此形势下必有祸端平生,不免一战。”
他忍不住声音放缓,将茶杯推过去,静静看着郑妃,道:“母妃,您希望儿臣去边疆吗?”
闻言,郑妃脸上忽现惊色,如同蒙上了一层叆叇浓云,她捏紧了手中的茶杯,犹豫着道:“西域向有这般野心,一旦挑起战事就是要千万人抛颅洒血的,但有秦王和周将军在,你自是不去更为妥当。”
沉吟片刻,齐王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儿臣也是如此认为。”
话音刚落,他忽地话锋一转,眼神闪烁了一下,又继续道:“只是几日之后,儿臣要去相隔玉门关几百里的含城拜访先师,恰好有些事情请教。”含下一口茶水,清香浸润在唇齿之间,“先师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儿臣恐错此晤,只怕不容耽搁。”
郑妃松开攥紧茶杯的手,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她在衣袖上擦了擦,直愣愣地点头,“那好,你……你到时候多带些护卫,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儿臣自会小心,母妃大可安心。”
天色阴沉得很,似是要下雨了。
周府的庭院里放置了一口大缸,用来安养红莲,盛开时颜色炽热似火,映着碧绿的荷叶突兀地破开夏日的沉闷,而在这个寒冷的深秋里,只有几片不成样子的枯叶,深褐的瘦瓣受了水汽滋润,服帖地萎在光润的缸沿上,显得萧瑟极了。
叮咚。
莹光沁凉,顺着缓慢地趋势,充足的水汽凝聚成滴,沿着杂乱的褶皱纹理滑落,清脆地砸在石板上,一击静谧了整个天地。
周依洬立在堂前,看着乌云笼罩的沉沉暮色,不知为何心中隐隐不安,她听到嘁嘁喳喳的鸟鸣,满天灰蒙中有一豆素白,迅疾地逼迫而来,如一片受风摧残的秋后残叶,摇摆不定,残败孱弱地被风肆意甩弄,几息之间,信鸽无声地落在围栏上。
一群杂乱无章的灰雀颜色深混,尾部是墨一般的浓黑,纠缠戏弄着停在栏沿上,齐整的一排,随即又扑腾着翅膀跳跃起来,张开平滑的翼盘旋不定,只有那笔显眼的素白安分地静默着。
周依洬拧了拧眉,走过去取下了信鸽脚爪上的一条信纸,展开后只有笔锋凌厉的寥寥几字。
“已查明,所属先翰林学士李端,两年前朝中任职,遂杳无音讯。”
李端其人,周依洬只有几分印象,原因无它,只是前些年听了些传言,似乎是个从三品的老实文官,因编录了几本古籍被皇帝受了印,一段时间过去却忽然销声匿迹,不知其因果,传言中推测说是这位大人操劳过度导致身体虚弱,经年累月下来,一日夜半突发了旧疾,不治而亡。
三日倏忽而过。
烈日炎炎,闪着耀眼的光,是不留余地地炙烤。碎雪跑进中堂,满头汗水将深黑的碎发杂乱无章地黏在额前脸畔。
浅薄的影子在明光下倏然移过,与一排柳树的婷婷袅袅相映,稍暗的光影是天地间的印记。她一把推了门,费力地沿路直跑来,边跑边高声喊着,“小姐小姐,出事了!”
“何事如此着急?”周依洬闻声不安地迎出来,步履匆匆,将手搭在碎雪肩上,双眉紧拧,“碎雪,怎么了?”
脸上满是惊恐,甚至透露着苍白,混着汗水从脸畔滑落,狼狈不堪,碎雪喘了几大口气才断断续续地说,“戚、戚侍郎被罢官了!”
一语掷地有声,恍若惊雷劈下,挟着狂风骤雨将漆黑的苍穹撕裂。周依洬双瞳骤缩,唇色蓦地变得粉白,她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血液在全身上下倒流而过,只好攥紧了碎雪才让自己勉力站稳,“你再说一遍!”
碎雪被吓得抖擞了一下,心脏倘若吊在半空中,她咬着牙吃痛地说,“戚侍郎被罢官了!”
一阵眩晕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周依洬别开头,眼前发黑,脊背冒出丝丝冷汗,心中揪着五脏六腑,狠狠悸动着。
中书省从四品侍郎说罢免就罢免?周依洬心中的疑虑漫延开来,使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微微抬起眼帘,觉得天光都是恍恍然了。
紧张不安地挪着步子,碎雪继续说到:“戚侍郎被诬告滥用私权图谋不轨,上面一位脾气不甚好的大人近日恰好忙于整治内阁,听闻此事当即勃然大怒,顾不得细查就将戚侍郎罢免了,因念其旧功,堪堪免去诸多体罚,贬为平民…”
不再细听,“还有别的消息吗?他人在何处?”周依洬抢道。
碎雪嘴唇动了一下,她声音低缓,嗫嚅道:“没有了……”
徐风卷着颀长枝条,将空气中蒸腾的炽意吹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