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饭点,陈流云终于在辑风如坐针毡之前回来了,还带了一位中年男人,陈辑风不需要看第二眼,即使分离了十几年,他也能一下子认出自己老爹来。
除了鬓间多了些许白发之外,陈圣廷变化不大,依旧是那副见惯人世风霜的样子,不怎么笑,言行举止中都含着些许正经的气息。他刚下班回来,正好路上碰到了从学校往家赶的流云,就一起回来了。到陈辑风,他没有太过惊讶或欢喜,只是一下子喊出了他的名字,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致意了。
陈流云一脸期盼地看着爸爸,但陈圣廷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她只能悻悻地凑到了哥哥身边去。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上,气氛还不算差,家用机器人不时穿梭其间,添茶倒水之间还会响几句有意思的话(“尝尝!拜江星上的冷鲜!那群小美人鱼们吃了都说好!”),陈圣廷听陈辑风读了指挥系,第一次轻轻笑了笑,陈流云则是大声的“哇”了一下。
“哥你好厉害真的好厉害……我努把力明年也考宇联,去指挥系陪你。”
一旁只负责微笑不怎么说话的亚雅绷不住了,顿了顿筷子,冲着女儿和颜悦色却又毋庸置疑地说:“不许去指挥系,以后太危险了,你不行的。科学系,外交系,文化系,贸易系,这些学院爸爸妈妈都有认识的人,你随便挑。”
陈流云明显还要争论,被亚雅一个眼刀压了下去,她立马撂了筷子不再理会面前那碗海鲜面,旁若无人地移出了整个话题,打断了开口想跟辑风说话的陈圣廷,开始跟陈辑风打听飞船生物循环系统革新的可能性。
打眼一瞧就知道这家人没少为这个问题吵过,但陈辑风也不好多说什么,耐心地回答流云提出来的问题,满足了她的好奇心,算是侧面安抚了不开心的她。
这个饭桌上大家都有默契,谁也没提到“从前”,谁也没提过叶黎微,仿佛她从未存在过,一切如精致瓷盘的表面,毫无瑕疵,都很好。
吃完饭,陈圣廷说想拜托辑风把自己改进的暗物质检测器模型和图纸交给宇联大的宇防科技系的老师,陈辑风心里也清楚这只是个拉自己单独谈谈的借口,模型和图纸并不是什么易损物品,光子传输要快的多;按陈圣廷在科学院的地位,也不需要经过他一个学生转手。
但他还是欣然应允了,毕竟就算是父子也总要把该说的话说开的。
陈圣廷带他去了自己书房,和外面的繁复的弥明装潢风格不同,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地球男性科学家的房间,简洁,各种书和资料占领了全部的书架,桌子上一杯喝剩了一半的浓茶还没撤走,电脑常年处在休眠状态,抬手就唤醒屏幕,映着没做完的模型设计。
陈圣廷生物验证打开了落地窗旁的嵌入柜,取出一个不小的包裹,在陈辑风眼下拉开,一个白色的金属壳子镶着一个控制仪表,点亮后上面现实出各种复杂参数,袋子夹层里还有一份书面文件,三个数据盘。
“这个暗物质检测器原来有三个人那么大,我这半年一直在想办法,终于把它缩小了,虽然不是什么新鲜发明,但是缩小一个仪器,一年内就能给宇联节省千吨燃料,”他喟叹着拍拍模型器的外壳,“你们大学宇防系的狄老师一直想看这个,专利我上报过了,这个多出来的模型器给他无妨。”
“很厉害,”陈辑风干巴巴地说。
“说起来,”陈圣廷靠在落地窗上,背后是长城静谧的蓝夜星空,漫不经心,“暗物质方向是黎微在宇联的时候最感兴趣的项目,她是指挥系的,非要加宇防系的暗物质项目,还因为这个在中级多留了一年,结果就进了当时我在的那个组,我们是因为这个认识的。可惜她毕业后还是去了指挥岗位,我就这当年的课题研究了十几年。”
好么,在这里等着我。陈辑风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激动,但他知道自己揣在兜里的手在略微颤抖。
“你去看过她么?”他努力让自己的音调变得正常些。
陈圣廷顿了一下,移开了目光摇摇头。
“没有……她像所有幽壑人一样,葬在了不知名的公墓里,根本找不到的。”
“那是你根本没有试着找过!”艾利苏在他母亲墓前放下那枚宇联徽章的场景,他永远都记得,十几年的迷茫,失望,委屈的负面情绪此时都蹑附在骨髓上,盘旋在脑海中,“你但凡肯为她付出点精力,现在也不会这样。”
“怎么样啊小风。”陈圣廷轻轻叹了口气,坐进了椅子里,“我知道你一定会因为我独善其身而记恨我,但你想想你外公,你姥姥是什么人,他们都是名赫一时的科学家和将领,就算他们被放逐到了蜂巢,尊敬他们的人也不会放任他们后沦落至此,也许你不明白——我多希望你不明白,但你妈妈被污名化完全是有人故意为之,你妈妈根本不是死于流放,而是死于权斗。”
“我明白,所以我被隔离,审查,坐冷板凳,但我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你姥姥比所有轻视她的人强的多,她能照顾好你。我没你妈妈那样波澜壮阔的愿望,我只有我的科学,权斗毁了太多人,但我只是个科学家,我必须把暗物质的项目做下去。”
“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承认这些太难了,”他擦了擦眼睛,“我没能照顾你,但是你有权力知道发生了什么。是的,我没在你母亲这件事上尽全力,可就算我尽了力又能怎样呢?一个没什么成绩的小科学家,在仍有大清洗遗风的宇联里为自己众矢之的的妻子伸冤?不可能,我只能狠心把自己择出去。”
“我跟亚雅结了婚,生了流云,开始了新的生活,过了很久那件事的阴影才彻底散去。”他盯着那个漆黑的包,几近喃喃自语。
“我在大概五六年前联系过你姥姥,我觉得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要把你接回来,长城的生活条件和学习资源会比蜂巢好的多,但是你姥姥拒绝了我,”陈圣廷有些忿忿,“她说了些不太友好的话——这真的很可惜,当年如果你你能回来的话,你年龄小,亚雅不会太抗拒,但是现在……”
“您不用担心这个,”陈辑风笑着耸耸肩,眼神凉薄,“不用担心我这个不速之客突然插足你们的美满家庭”他咬着美满家庭的字眼,“事实上,当时是我在通讯器旁边听了你的话,对着我姥姥一直摇头,她才那么强硬的拒绝你的。”
“她不想让我变成个弥明人家里寄人篱下的孩子,我也不愿意。”陈辑风觉得自己一定是和虞亭山那个牙尖嘴利的家伙相处太久了,才这么会讽刺。
陈圣廷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有想到陈辑风会突然说这么尖锐的话。但无奈对方真的是自己儿子,关系又不近,只能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岔开话题。
“流云打小就喊着要个弟弟妹妹陪她,你来了她挺开心的,要是没什么事,可以多住几天,陪陪她。”陈圣廷眼神里几乎流露出央求的神色来。
被不良情绪狂卷过的陈辑风现在心里一片冰冷荒原,他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不了吧,叨扰一晚,明天下午有课。”他不再多言,转身往门外走,陈圣廷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跟上。
刚出了门就听楼下一阵喧嚣,陈辑风低头看去,是陈流云在楼下尖叫。
“我想要你们多陪陪我,你们没时间;我想让你们去给我开个家长会,你们没时间;我想要个弟弟妹妹,你们不给,我想要自己安排的人生,你们不给,我怎么活了这么久,结果什么都没有?”陈流云在走廊上对着紧闭的卧室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气的哭了出来。
陈辑风一下子尴尬地站在走廊上,他和陈圣廷吵是一码事,围观到陈流云和亚雅吵架又是另外一码事了,毕竟他还是个客人。
陈圣廷轻轻咳了一下,陈流云楞了一下,抬头看见爸爸和哥哥都在,不好再发脾气,转头冲进了二层尽头自己的屋里,重重地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