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有心的话……”老爸的这句话让天艮的思维近乎停滞了,他无法想象那个白天忙得脱不开身,最近也会早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为了女儿,而跟着一起颠簸的林子江会有他心!
天艮呆滞和犹豫的眼神是向老爸发出了最明显的妥协信号了。
老爸无奈而深深的叹了口气,双手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出去帮我倒杯酒来吧。”
天艮没做声,离开书屋,去客厅里,拉开了酒柜。
酒柜里老爸喜欢的洋酒瓶子,天艮很熟悉。之前,每次来倒酒都是跟老爸拼到下半夜赶完图,帮他安眠的。
天艮备好了酒杯,没再停留,再回到书屋里,看见老爸揉过的太阳穴上有深深的红手印子。“你头疼?”下半句,那就别喝了吧,这种婆婆妈妈的说出来也没有用,天艮知趣,问了声,便递过酒杯自己坐下了。
其实,别说从老爸嘴里听什么别人的故事,就连老爸自己的母校都是天艮从他的工作简历里看到的,从未听他提起过。
老爸端起酒杯抿了口酒,目光从天艮的脸上移动到了酒和杯子之间的表面张力上。轻轻晃了晃酒杯,并未引起波澜,有着蚂蚁之力的强大的表面张力保护好了这层镜面平静。
老爸磨不过天艮近乎乞求的眼神,开始了父子间第一次通宵达旦的对话,不,其实只是他自己回忆的独白。
“我们是一起入学的,那一年刚刚恢复高考。是的,那一年,我们等了太久了。”
“函工大,是最北最冷,也是我们心里最酷的一所工科大学。跟林子江,下乡的时候就在一起了,每次干完农活,我们都抢着承担了做饭那份围着炉炤的活儿。带去的几册书白天放在哪儿都冻成了冰,我们一起把书放在燃尽了的锅炉灰里,靠余热把书解冻。每晚披星带月,每早红日升起,都是我们各自伸出一只冻的哆嗦着的手,一起翻书的日子。”
“不能算幸运,听着矛盾,我们俩是当年青年点里,唯一的两个考试入学生。算了,这些,你这种游手好闲惯了的也听不懂。”
“进了寝室,一共八个兄弟。每个人都是相见恨晚情同手足。按照年龄,我最大,林子江带头喊我‘老大’,他最小,最初是叫了几天‘老八’的。”
“可那时的林子江,年轻气盛处处不服小不服输的个性,很快,‘老八’就被叫成了‘八哥’,实在也是他太讨喜,脑子机灵,平日里油嘴滑舌的很会说话,被这么叫着,他自己也时常以此自嘲,背地里还模仿起几个老师的老生常谈。”
“其实,大学的建筑课程,没有任何物理数学基础,是很吃力的。当年推荐上大学的兄弟们,逐渐有人开始放弃,或者弃理转文了。但我们寝室的八个人,没有掉队的,八哥,硬是从初中的一次方程式开始,不厌其烦的把其他六个人都给讲怕了。以至于前半年,老五老六几个,看见他,就轮流放哨,一喊‘八哥来了’,大家跟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可就是他这种死缠烂打,硬是把几个就认识几个字便进了大学府的兄弟改造成了建筑系的精英。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再后来,建筑系几次考试都是工科前茅,这种成绩,自然也吸引了当时大学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孩子。小雪就是其中一个。”
“小雪很漂亮。漂亮到,我们不会说话的几个人,每天从学数学变成了期待八哥回来讲当天的小雪见闻录。”
“我们那时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小子,如果小雪不是也倾心于八哥,估计她绝对是个可以让八人反目成仇把彼此撕成八大快儿的貂禅。可,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我们又都觉得暖洋洋的,满心的祝福。”
说到这儿,天艮看见老爸的酒杯已经空了,但老爸的脸上还洋溢着回忆里的惬意。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换杯茶,所谓知己莫过父,小小的眼神都没逃过去,老爸把酒杯轻轻撞了撞写字台,“不用别的了,去把瓶子拿过来吧。”
天艮取过来瓶子,顿了下,又给自己拿了个杯子。
果然,林子江跟老爸在学生时代,跟自己和林宽的感觉很像,天艮心里默默比较起来。
回去坐下,帮老爸倒好了酒,看老爸没说话,往另一个杯子里也倒了些,“你去加块冰吧。”看样子,今天的老爸没有暴脾气了。天艮再走回来,看见老爸自己拿起酒瓶往空杯子里又重新添了酒。
尽管知道老爸是个好酒的,但这43度的高酒精,这么下去……天艮有些木然。
老爸伸过来杯子,碰了下放在天艮前面的酒杯,又继续聊了下去。
“很快,要毕业了。那是我们最难受的时候。记得寝室老二说过,如果能让上帝赋予他魔法,他只想让我们一寝八个人永远同吃同睡。傻吧,小雪怎么会同意呢。”天艮注意到了老爸提到小雪这个名字时,眼神在飘逸游离。
“当时,整个建筑系,可以有一个留校名额。留在大学,那是那个年代不敢奢望的殊荣。可导师把这个名额推给我,告诉我先不能说的时候,我深深犹豫了,犹豫的吃不下睡不香。我,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跟八哥分享所有的日子了。”
“其实,至今我也未曾后悔过,看过林子江怎么把一个个不及初中水平的人指引成建筑高材生,又能如此低调从不炫耀,我觉得他更适合留校,便主动放弃了,并跟导师推荐了他。之后,他顺理成章的留校了。大家后来知道了也并不诧异。”
“离开学校的时候,他送我了一个鸟笼,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比精致的鸟笼更广阔。累了就看看笼子里的鸟,叫它‘八哥’。我一直收着这个鸟笼,毕竟让他费心了。”
“其实,毕业那天,他是和小雪一起来送的我。我从心里祝福他们。由衷的……但不自觉的加了句,让他好好照顾小雪,照顾好她一辈子。”
“第二年,他们婚礼的时候,同寝老二告诉我,我喝多了,还是八哥把我送回来的。我自己不记得了。那是唯一一次喝多了。”天艮看见老爸放低了视线,转过去了头。
“之后,听说他们很幸福,我就再没去找过他们,正好一直去南方出差了。直到有一天,听说小雪生了个女孩儿,本想着寝室几个兄弟一起去看看,还没等到孩子满月,就听到了小雪自杀的消息。我跑过去质问林子江的时候,已经没有我认识的八哥了,那是我不认识的眼神。我们彻彻底底的打了一架,彼此之后都分别住进了医院。之后,就没有之后了,就是你知道的,我们再也没有见面了。”
“但,出院不久,我便听说,他娶了中岗区公安局长的女儿。续娶之神速让我骇然,不管对方是谁的女儿,我都不想再跟那个人有瓜葛了。”
“还是计划生育政策的高峰,林子江这些举动,很难留在高校再有威望,他辞职了。下海之后,还找了寝室的老五老六,至今几个人都在一处吧。林达从幼苗起步,想想便知道,自然经历了不少风雨,在这其中,八卦的人也少不了,比起林达集团,林总很快成了渤广的风云人物。林总,你觉得就是你嘴里那个陪着你们几个高中生东奔西走的林叔,林子江吗?”
“三更半夜的把这些陈年旧事儿拿出来,不是想给你讲故事的,听完了,离他远点儿。你是我的儿子,没什么可说的了。”说到最后,又恢复了那个平日里对着天艮说一不二没道理可讲的老爸。
“爸,可是。林叔他,”天艮想替林子江辩解一句,被老爸毫不留情的打断了。
“他什么时候成了你林叔了。可是,什么?可是之前,你去问问他,家长会无辜身亡的人是谁。一条人命在他那里就可以轻描淡写的没了吗?”老爸朝着台面重重摔了下酒杯,语调明显升高了。
天艮不想惹恼老爸带着酒精的脾气,软下口气来,“爸,你先睡吧。我知道了。”
其实天艮也说不清到底算知道什么了,就像听完了一节古文课的学生,听完了,总得说一句的话,就是“知道了”这三个字最好应付。
天艮又帮老爸倒了杯水喝下,看老爸回房,收拾好了桌子,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非但没有丝毫睡意,反而更清醒了。
家长会的事儿,怎么会忘记,只是有些要问林子江的话,不能问的如此露骨罢了。
天艮陪着老爸也沾了些酒精,即使闭不上眼睛,这会儿也有些头晕目眩。
看着对面墙上,仿制的梵高《五朵向日葵》,在幽暗的灯光下,蓝色的背景不仅让人空添几分凄凉。
天艮初中跟老爸去日本旅游时,看到的第一个梵高作品就是这幅已毁了原身的向日葵。
瓶子里静静插着三朵,另外两朵,一朵枯萎掉了。一朵还是葵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