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
家娃的眼睛缓缓睁开。
入眼的是小姝的嘴角还挂着的笑,她应该是做梦正在吃红烧肉,家娃嘴角也不自觉挂上了笑意,这是个小吃货呢!
家娃从绑腿上抽出两把匕首,用野猪的獠牙做的。
那是在镇上时,几个伯伯一起上山打猎的时候,活生生耗死了一只三百斤重的野猪,然后用野猪牙做了两个匕首,山叔作为最大的功劳者,分到了这两把匕首,山叔很喜欢,就一只留着它们。
山叔死后,家娃在山叔家里找见的这两把匕首,上面却已经刻上了他和姝儿的名字。
家娃知道,山叔的儿子和女儿都走丢了,自从来到这里,山叔一只是把他和姝儿当自己的两个孩子的。
山叔认识的字不多,认得最熟的字反而成了他和姝儿的名字。这也是他唯一记住的字。
看到匕首上的“怀”“姝”两个字时,家娃就已经明白了,山叔是想把这两把匕首送给陪伴了他八年的两个孩子。
家娃随身携带着它们,叔叔伯伯们也没有说他。
等到半路上的时候,只有李琛行小声跟兴伯说,“家娃的眼睛里藏着一头狼,生气的狼。让他拿匕首会出事的。”可惜兴伯和其他叔伯都没有在意李琛行的话。
家娃把刻着“怀”的匕首悄悄塞进小姝的衣领里,然后站起身。
他自己留着那把刻着“姝”的匕首。
“成伯,我睡好了,赶了一天路,我来帮你守夜吧!有野兽来了,我会大叫一声,把大家都吵醒。”家娃走到洞口边的成伯身边,小声跟成伯说,怕惊醒其他的人。
“好啊,家娃长大了,知道体贴我们这些老家伙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已经很酸了,我就先去睡会。”成伯撑起身子,由于一路都挑着家当,他的肩膀是真的酸疼酸疼的了。
“天马上就亮了呢!放心吧,成伯。有事我喊你们。”家娃露出不自然的微笑。
他的这些亲人们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是他们连夜逃跑的原因。
但是成伯也没有多想,发生了这种事不是人可以预料的,都是一起逃到高丽的兄弟姐妹,那就一起再逃回去就好了。
都已经过了八年了,天灾肯定也过去了,回到乡里,再找个活计,比什么都强。
“家娃,有狼,老虎这些动物出现在山洞外面,你就向山洞里大喊一声。叔叔伯伯们都带着打猎的工具的,对付一两个猛兽不是问题。”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休息,我已经长大了,都懂的。”
“好,好,别催,我去尿一泡。拿着这个树枝,记得看好这火堆,别让灭了,天亮了还要烧饭。”成伯把手里的树枝给家娃递过去,然后走出山洞,在一个树下解开腰带,过了好一会才返回山洞躺下,闭眼。
很快,成伯的呼噜声就在山洞里响了起来。
家娃知道,养他长大的兴伯每天都会起的特别早,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天快亮了呢。
家娃站起身,用成伯给他的木棍在火堆里随便扒拉了两下,然后又往进添了些干柴。
夏天天气很热,就在火堆旁蹲了一会,他脑袋就已经开始冒出细微的汗珠了。
家娃拿起成伯给的木棍,把刚刚扒拉出的炭火往远的推了推。然后拿起水袋浇了上去。
不一会,炭火就冷却了。烧透的木炭这么一弄,可以拿手抓了。家娃缓缓捡起来,在洞口的墙壁上写起了字。
他的字都是李琛行教的,在李叔眼里,他的智力才是最应该让人害怕的地方。李琛行记得,只要是他教过的字,画画方法,还有文章段义,家娃从来不用问第二遍。
相比之下,帮山叔报仇的事根本一点都不可怕。
家娃知道,这些养自己长大的叔叔伯伯们加起来都没有姝儿认识的字一半多,就别提和他比了。
但是这次他们逃走,李琛行这个早他们几年到达高丽的叔叔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在这些人里,有李叔在,他不愁留下字叔叔伯伯们看不懂。
李叔原本是个穷苦书生,但是在高丽十余年的逃难生涯,他也不得不下田劳作,手上起了老茧,脸上长出了络腮胡。
据他说,他的这个样子,估计回到家乡也已经没有人认识他了,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家娃看向山洞里,缓缓地转头,很慢很慢,眼神在每一个亲人的脸上都停留很长时间,他要把他们都记在心里。
家娃最终下定了决心,他拿起匕首,擦了擦灰尘,然后塞进腿上绑腿隔层中,这是兴伯让他这么做的,可以有效缓解长途奔走对小腿的劳累。家娃缓缓走向成伯,山叔死后,叔伯们在整理东西的时候,山叔的猎弩成伯拿走了,现在逃走,成伯仍然带着。家娃知道,所有的弩箭中,只有山叔的最好,力道最大。
家娃带的粮食很少,只够他吃三天的量。
再看一遍山壁上的字:“兴伯,成伯,还有其他叔叔伯伯们,事是家娃惹出来的,也理应家娃自己解决。深山老林,你们是找不到我的。你们放心,我会帮大家拖住追兵。你们只管一直往前逃就好了。剩下的都交给家娃。”
他走了,他不敢回头,他怕舍不得。他知道他是捡回来的,但是这不妨碍他喜欢这些人,淳朴,厚实,勤俭,却又卑微,每一个人,都掏心窝子对他好。
刚开始捡到他的时候,他肚量大,婶婶奶水不足时,都让他先吃,然后才剩下一些给姝儿,这都是他听成伯讲的。
山洞里,兴伯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轻轻走向洞口,借着视野盲区,看着山洞外脚步坚毅的孩子。他还在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山洞,兴伯躲在阴影里,他害怕家娃看见他。
不用李李琛行帮忙看山壁上的字,他也知道家娃干什么去了,但是他没法阻止。这些人都是兄弟姐妹,都对得起家娃,但是家娃却给他们惹了麻烦,山叔被打死不敢还手,也只是想在这里生存下去,没人敢得罪地主。
或许山叔刚开始是在忍着,受了重伤后有过反抗,但是已经晚了,受了重伤的他打不过图利了。而且以家娃的性子,他决定的事情,真的很难改变。不跟人商量,杀死了图利。
兴伯心里想,家娃一定可以拦住侯爷派来的追兵的,这样也给成伯他们多留出时间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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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是清朝的龙兴之地,东北也就没有设立行省,清朝在这里设立了三个直属于朝廷管辖的军队镇守,分别是黑龙江,吉林,盛京。因为没有行省制度,下层官吏并不是很完善,上层严格,下层懈怠。
兴伯一行人最终没有回山东或者龙城,而是留在了吉林军镇守的辖区。他们在长白山里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发现高丽地主的军队并没有跟上来。
兴伯一年到头,有事没事都会望向长白山,这是他们逃到这里养成的习惯。而他们二十来人,在这里已经定居两年多了。
天地会的爪牙终于探知到了清朝的命脉所在,来到了吉林,想要找出龙脉,但是龙脉还没找到,就被人告密了。
吉林军区开始施行整改,整理核实百姓的名册,所有没有登记在册的人全部逮捕审问。
一行人没有办法躲过核查,只好再次出发逃难。
很快,一行人就决定要去的地方了,他们中有十七个人都是山东来的,他们决定回山东去,山东的天灾也应该已经过去了。
李琛行也决定,回家乡龙城去,其他人也不好阻止。
其他的三个人也都各自分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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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潍县区域外,西北方。
自从乾隆初年,山东各地就一直在遭受各种各样的自然灾害,程度大小各不一样。因此诞生了许多的难民,在山东,不逃亡的只有那些存粮丰富的大户人家。其余小户人家即使储粮再丰富,也抵不住持续十年之久的灾害。
范县是山东情况较好的一个县,潍县却是情况最严重的一个县。
范县灾情轻,再加上有一个好的知县,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范县知县的清名被无限放大,接着又被权贵陷害。以致于:乾隆十一年,郑板桥平迁潍县。
由于天地会爪牙的渗入,东北三个军区开始清点核查民众,十一年间所有逃难的民众全部都开始返回山东,山东的灾民情况愈发严峻。
潍县处在天灾的中心,潍县周边一片混乱。
兴伯一行人到了山东地带就已经陆陆续续散开了,兴伯一个人前往潍县。灾情还在持续,但不管怎么样,回来了就先回家看看,隔着远远地,看看妻儿也好。
兴伯还没有进入潍县地界,又是一天夜晚来临。
一名随从牵着马,马上还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壮年人,也走到了这个难民聚集的篝火旁,难民们谁也不认识谁,对这个有着随从的壮年人也没有进行盘问,哪怕他不像是一个逃难者。
现在是夏天,风餐露宿对于这些难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好巧不巧的是,这个不像是难民的人,就坐在了兴伯旁边。
“这位小哥,在下郑燮,初到贵地,不知小哥可是本地人否?”郑板桥让随从拿出仅剩的一点干粮,递给兴伯。
兴伯摆了摆手,说道:“都不容易,你就留着吧,我这里还有剩下的一些吃的。”
郑板桥笑了笑,“好。”
两人打算就这么过夜,围着篝火,一堆难民。睡意全无。兴伯和郑板桥慢慢熟络,随即畅聊了起来。
兴伯诉说着多年来内心的苦闷,诉说着他为了让妻儿活下去,有饭吃,不得已卖给了大户人家,诉说着他逃难的经历,诉说着他捡到婴儿的不忍,诉说着他和人抢食物的过程,诉说着他在高丽受到的压迫,诉说着他同伴们各自的遭遇。
这一说,就是一个晚上。
郑板桥是个体察民情的好官,兴伯的遭遇刚好触碰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很是同情兴伯的遭遇,便也随着兴伯一起流泪。
茫茫然,又是一天开始了。天亮了。
郑板桥缓缓进入县衙,接管潍县。心中却总感觉有股闷气徘徊。
上任第一晚,郑板桥失眠了。他披上衣服,再次来到书房,想要继续熟悉潍县的政务。
拿起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郑板桥拿起笔,找出空白的纸张,缓缓落笔。
每写一个字,心里的气愤仿佛便舒坦一分。他的笔落得越来越快,字也越来越锋锐。
猛然,笔停。他一甩衣袍,转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