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四月底的深夜。
南粤省临港市的外环路上,橘色,白色的车灯连绵不绝向远方的城市中心延伸,汇入了一片更大的光海。
一辆白色轿车在车流里疾驰,车窗外是夜间二十来度的气温,也还算怡人,但这并没有让正在开车的沈君诺感到一丝惬意。
凌晨1点半被一通电话吵醒,看清楚了来电者的姓名,沈君诺生生把半夜被电话吵醒的恼怒压了下来。
打电话来的人是临港市盛鑫投资的一位李姓副总经理。这通来电是让沈君诺两点以前赶到位于临港市关内的一家娱乐会所去结账,而从住处过去将近30公里。
时间的紧迫和深夜被用这样的方式、原因喊起来的愤懑,或者还有点被人轻视的羞,让沈君诺此时有一种异样的亢奋,以至于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沈君诺的母亲90年代末在老家之江省的一个小县城,创建了一家做外贸的制衣厂。从刚开始两个亲戚十来个员工,经过几年发展,到了2005年已经有近百名工人了。
因为主要做的是外贸加工单子,2005年后在沈家亲戚的牵线下工厂搬到了产业链条完整,并且紧靠国际贸易大港临港的观东市。
但纺织外贸这种低附加值的行业利润在此后越来越薄,苦苦撑了多年以后,在2017年的时候在银行借了大笔贷款,准备扩大生产线,希望能以规模建立成本优势,然后伺机发展自己的品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刚刚扩大产能后,一场国际贸易风波不期而至,让本就蹒跚前行的工厂雪上加霜。银行原本一年一续的合同,约定用三年的贷款,在经营状况恶化后自然不肯再续签贷款合约了。
沈妈妈的企业一夕之间走到了破产的边缘。
沈君诺也从拼搏了多年的京市辞职,放弃了小有成就的事业回来帮母亲共克时艰。
沈君诺前半生在父母的庇护下顺遂无波,是一个外在随性,但性格中却隐藏着矜傲的人。
年少时还留存些许浪漫,喜欢骨子里的深沉,也喜欢一身白衣的飘逸,喜欢清风修竹,喜欢日暮荒野。
成年后的世界让他收起了恣意,但仍愿做个走马高歌,亦恋山河的凡俗行者。
或浪漫或清狂的理想都在现实世界中逐渐清醒,不忍母亲辛苦半生的事业就此溃败的沈君诺,即将踏入上一辈人的窠臼。
从京市来前把一些容易变现的动产处理掉给工厂周转,母亲把老家的两套房子也给低价出售了,但只是杯水车薪。
期间亲友们有过让人感动的雪中送炭,也见识了落井下石的人间寒凉,总归事情是往更糟糕的方向越滑越深。
再往后病急乱投医,在一位老乡的介绍下接触到了这家盛鑫投资。
此时的沈君诺已经和这位副总周旋一月余了,请客吃饭送礼,精力没少费,拆借资金的事李副总却绝口不提。
但就在今天深夜,对方忽然来电说:两点以前赶到他们所在的会所,明天就可以安排资金签约。
沈君诺不知道李经理满是醉意的话里有几分可信,但这最后一根稻草自然是要抓住试一试的。
察觉到自己心情的郁郁,伸手打开了车上的音响。车里瞬时响起清亮绵远,犹如深涧流水搬的古琴之音,让沈君诺焦躁的心情得到一丝慰藉。这是前妻宁可喜欢的音乐。
撇了一眼时间,已经1点56分了,按时到达是不可能了。
汽车驶入了外环的深洛高架桥,上桥车道变少,四车道收窄成三车道,车速更低了一些。
沈君诺有些着急。
于是踩了一脚油门,想超过前方两辆并排行驶的货车。
由于货车占据了左边两条车道,沈君诺只能选择右侧超车。
车速慢慢提了起来,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变故突发。
位于沈君诺左侧的货车右前轮突然爆胎,货车不受控制向右侧急转,沈君诺本就在最右边的第三车道,再往右就是高架桥的水泥护栏,已然避无可避。
重载的货车带着巨大的惯性把沈君诺的车往右侧的护栏上挤,坐在车内的沈君诺,听到汽车金属框架被挤压到变形的声音,恐惧让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沈君诺以为自己要被挤成一团烂肉的时候,忽然感到阻力一轻,然后就以上帝视角看到了越来越近的地面。
汽车竟被货车鬼使神差的从近20米落差的高架桥上挤下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20米的高度应该瞬间就到地面的,但沈君诺却觉的过了很长时间。甚至有空灵光一现地想到:深洛桥......谐音不就是沈落桥呗,想到此处当时可能还在半空中骂了一句。
虽然桥下是花团锦簇的绿化带,是没有硬化的土地,但是这样的高度,沈君诺也没报什么侥幸心里,最后入眼的景象是一片鲜艳盛开的红色。
剧烈的冲击中,胸口被方向盘狠狠地撞了一下。沈君诺听到了骨折的声音,想抬起头却无能为力,眼睛也睁不开了。
感到有些温热滑腻的液体流到了脸上。
知道自己是头向下趴在前档玻璃上的,沈君诺做了一次努力,想调整一下姿势,以期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依然徒劳,大脑发出指令后,身体毫无反应。
慢慢的意识有些涣散。
恍惚中沈君诺想到自己还有几份保险,如果都能全额理赔的话能有不少钱,受益人是父母和宁可。不过宁可这辆车怕是要报废了,但保险赔偿金应该能让她买辆更好的吧。
沈君诺想到此处觉得轻松了一些。
意识越来越模糊,车载CD播放器里的琴声断断续续还在响着。鼻腔里除了血腥味还有浓郁的花香。
沈君诺此时已然对自己的命运有了预期。不过却有些不甘心,总觉得有些要做的事还没做,但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永远没有答案了。
沈君诺感到越来越疲惫。残存的一点意识就像故乡四月的杨絮,漫天飞舞却又抓不住,最终归于虚无。
浩荡的命轮纵然残酷却也只能接受。
偌大的都市依旧灯火辉煌,灿若星河,自是注意不到生活在其中的某人夭折了的理想,甚至注意不到一个生命的逝去。
四月的杨絮在一场春雨后就会寂然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春天里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