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庄内,他们还不知道杜长歌快要来了,几人吃过饭,崔岩看看左右,忽然道:“多谢各位了。”
素贞道:“这是哪里的话,是我感谢你才对。”
崔岩道:“你们在这里,我又过上了正常的日子,两年多前,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凌傲宇,我受益终身,谁想到阴差阳错,却又与正义庄的弟子生死相搏,我几次死里逃生,情形凶险之极,每日如惊弓之鸟,早就忘了平静的生活是什么了,现在看到你们,终于可以摆脱那种日子了。”
素贞道:“那师父以后就开心些,你看上去总是沉着脸。”
崔岩道:“你们都随我去过凌傲宇的墓园,那里的人几乎都是我杀的,手里有一百多条人命,我怎么能开心的起来,如果他们是坏人我也许会好过些,但他们都是好人,行侠仗义,没有恶行,每杀一人,我的罪恶感就多一分,一百多人,罪恶感已经沉重到我无法忍受了,我常常觉得喘不过气,满嘴血腥味,身心俱疲,全靠着雪剑支撑下来,我到了新的境界,本以为心情会好过些,虽然现在杀人少了,但是对于自己,对于未来,甚至对于剑,我都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向何处走,是不是永远留在这里,正义庄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
南宫琴音看着崔岩,素贞道:“既然师父苦闷,我来唱段小曲给师父解闷,南宫姑娘,放心,绝不是艳曲,是江南小调。”
素贞清清嗓子,手打拍子,清唱起来,竟是略带哀伤的思乡曲,其他三人沉默不语,静静倾听,一曲唱毕,都没有人说话。
墙外忽然有笛声,正是方才素贞的曲调,感情却更加哀婉忧伤,直透人心,素贞不禁流下泪来,小陈也红了眼眶,不久也忍不住泪水,笛声如在耳畔,曲到高潮,南宫琴音也控制不住轻声低泣,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画面。
细风吹柳,水波轻拍,女子横笛而奏,思念着家乡,思念着爱人。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大家回味间,杜长歌走了进来。
长衫,金笛,微笑,这是他们眼中的杜长歌。
杜长歌先对素贞道:“一定是姑娘的动人歌声,在下唐突,随意用笛子破坏了气氛。”
素贞道:“不知公子是……”
崔岩道:“一定是杜长歌。”
杜长歌道:“阁下一定是崔岩。”
两人目光相接,并没有短兵相接的火花四溅,崔岩道:“怎么不见马长荣?”
杜长歌道:“马师兄已经去世了。”
崔岩道:“上次我见他,他一切超然,看上去已有死志,想必他也同若雨姑娘一样,把你当成最后杀死我的希望。我听说若雨姑娘失踪了,就知道你一定来了。”
杜长歌道:“多谢你关心若雨姑娘,我问过老鸨,听说你已经警告过百花楼了。”
崔岩道:“凌长伯将正义庄给我,我欠他太多,可惜只能尽些微薄之力。”
杜长歌道:“正义庄在你手里也好,你也是继承师父剑法的人。”
崔岩道:“你说了这些,还是要杀我。”
杜长歌看看崔岩道:“生与死对你我是同样的。其实,实在失礼,我方才在墙外听到了你说的话,知道杀了那么多人你心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我可以告诉你,我也经历过这种事,我也讨厌杀人,我与你不同,我弃剑了。”
崔岩道:“弃剑?难怪你消失了这么久。”
杜长歌道:“我过了十几年平静的生活。”
崔岩道:“可你还是来了,带着剑。”
大家的目光都看着杜长歌腰间的长剑,杜长歌道:“我是要来看看一个背负着一百多条人命的人是不是心安理得,果然你的内心也很痛苦,很挣扎。”
崔岩道:“你也曾如此,现在不也很坦然?”
杜长歌道:“我能放下剑,有另一种生活等着我,你能放下剑吗?”
崔岩道:“我不能。一旦放弃,先前死在我手里的人死得就毫无意义了。”
杜长歌道:“我知道你不能,你会在杀人路上越走越远,一直活在自责和痛苦中,最终自暴自弃或者疯了,这是多可悲的人生,我要让你从这一切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崔岩道:“你杀不了我,你不诚于剑,无法人剑合一。”
杜长歌道:“我能胜你,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所有师兄弟的在天之灵都在背后支持着我,他们相信我,愿意付出生命相信我,而你孑然一人,天天做着噩梦,没有人可以杀一百多人而无动于衷,这是你无法摆脱的心魔。”
崔岩道:“我会用一生去赎罪,也许一生也不够,但用剑之路我不会停下,我知道我自己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要一直赢下去。”
杜长歌道:“你越强大,杀的人只会更多,你所说的都是借口,你有能力给别人活口,可你没有,你可以不杀马中骏,他根本威胁不了你,可以还是杀了他,你已经杀人成了习惯,动手时不死不休,你在享受你的强大,杀人是证明你强大的唯一方法,你不会停止。”
崔岩道:“你不是我,你不会真正懂我。”
杜长歌道:“我却知道你可以放过不少人的性命,可你没有,那些杀人的借口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你自己清楚。”
崔岩道:“看来你这次来,更多是为了阻止我这个杀人狂魔。”
杜长歌道:“是的,师兄弟不能白白牺牲,也不能再让你杀下去了。”
崔岩道:“正义庄的人帮不了你了,你也是一个人,你已经很久没有用剑了,我可以等你几天。”
杜长歌道:“这倒不必,虽然我确实久不用剑,我却知道我更厉害了,前不久,我打败了江潜龙,受了伤的江潜龙。”
崔岩道:“不用剑却更厉害了,你这倒是闻所未闻。”
杜长歌道:“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十几年前就到了现在的境界,只是我那时心太乱,没有发觉,我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大。”
崔岩再次从头到脚审视一下杜长歌,杜长歌与他见过所有的高手都不同,没有任何气势,却不会被任何气势压倒。
这就是所谓超然之境吗?
崔岩道:“十几年才看清自己,很长啊。”
杜长歌道:“总比一直迷茫下去好。”
崔岩道:“我很高兴你能来,说实话,我的剑到了一个我从前没有想过的境界,这种强大让我有些无措,接下来,我的剑会向何处走,我并不清楚,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高手,你与江潜龙,凌傲宇都不相同,我希望能从你的剑路上,看出新的剑意。”
杜长歌道:“这我倒不一定能帮你做到。”
崔岩道:“你是正义庄的最后一人了,我和正义庄之间的恩怨就要结束了,想到这里,我确实感到种解脱。”
杜长歌道:“你解脱不了,永远也不能。”
崔岩道:“你是正义庄的最后一人,你死了,正义庄真的就死绝了。”
杜长歌道:“我不会死,我有师兄弟的信任,我有贤惠美丽的妻子,有聪明听话的儿子,我怎么会死?”
崔岩道:“你真的有必胜把握?你死了,你所拥有的一切就都没有了。”
杜长歌道:“你不会懂这一切带给我的力量,在剑上,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他的话没有给人任何奇怪的感觉,好像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崔岩点点头,道:“在这里,还是换一个地方?”
杜长歌道:“这里就好,我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崔岩道:“我的朋友和弟子还在这里。”
杜长歌道:“他们可以在旁边看,没关系。”
两人走到院中,杜长歌闭上眼,想着凌傲宇的关怀,不由叹了口气。
你比你想象中更强。
想到凌傲宇的这句话,杜长歌睁开眼睛,道:“这里本来有竹子的。”
崔岩道:“我就是看到这里的竹子都被人偷砍了,所以才住进来的。”
杜长歌道:“你本人与江湖传言的不同。”
崔岩道:“你也一样。”
杜长歌亮出长剑,崔岩道:“从未想过会和雪剑对战吧。”
杜长歌道:“希望雪剑已经有了你的性格,这才没有委屈雪剑。“
崔岩道:“既然如此,请赐教。“
杜长歌道:“请。“
所有人屏住呼吸,杜长歌竟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崔岩没有出手,杜长歌睁开眼,并没有锋芒毕露的眼光,而是平静坦然。
两人对峙了片刻,就出手了,比大家想象的要快。两人身形如风,观战的三人根本无法分清两人的身影,忽然“叮“一声脆响,两人剑锋相击,之后同时后退了几步停下。
杜长歌道:“热身就到这里吧。“
崔岩嘴角微微一笑,道:“名不虚传,让我热血沸腾。”
两人又同时出剑,但这次都极慢,两人剑上的微微颤动连素贞都可以看得清。
每一个颤动都会发动一个致命的剑招,他们都在找寻发动的时机,两人的剑在慢慢接近,谁都没有找到对方的破绽,终于两人剑相交,像黏在一起,持续的时间不长,两人同时分开,举剑互刺对方。
但两人似乎都能预测出对方的意图,每一剑都落空了,他们身形不断变换,素贞和小陈受不了,感到头昏恶心,不由闭上了眼睛。
两人又突然慢了下来,重重对砍了几下之后,崔岩的剑从下至上直奔杜长歌,这一剑崔岩苦思两年,百般锤炼,杜长歌却只是手腕一抖就挑开了这一剑,然后连击三剑,崔岩退了几步,雪剑却反击回来,在空中拐了一个弯,江潜龙就是败在这一剑的。
杜长歌只是退了一步,雪剑尾随而至,杜长歌灵巧的转了个身,雪剑从他身边擦过,杜长歌人在旋转,剑也在转,崔岩看着旋转的剑在逼近,猛然一剑,杜长歌的旋转停止,剑敲在雪剑上,然后直指崔岩。
杜长歌从开始到现在,出手虽然不说潇洒,但看上去都很随意,崔岩格开这一剑,接着连出十几剑,想压制住杜长歌,杜长歌几个闪动,躲开所有攻击显得游刃有余,待崔岩气息一顿,杜长歌身子猛地向前,手腕一甩,剑横着挥出,一道白色弧光划向崔岩。
这看似简单的一剑却一直在变化,虽然每次变化不过几分,却已经无法让崔岩看出剑的走势,如此强劲的剑却能不断变化,需要多么强的控制力?
这一剑从崔岩喉边划过,脖子流出血,只差一点,崔岩便身首异处了。
没有斩杀崔岩,杜长歌也愣了一下,崔岩随即还击,小陈咦了一声,崔岩用得正是长白十三式,许久没有用过,此刻使来刚猛无比,劲风四射。
杜长歌像在潮水中巨岩,狂狼打过,仍然坚挺而立,十三式一过,崔岩剑招又变,雪剑如蛇一样,缠绕而进,方才极刚,此刻至柔。杜长歌凝神而对,崔岩无法占到上风。
崔岩再变,剑上无声,没有奇招怪招,一板一眼,杜长歌反而加快节奏,两人缠斗不休,杜长歌面色如常,崔岩则有一种突破极限的兴奋。
经过长时间的缠斗,他们的体力都快到尽头,都慢了下来,南宫琴音目光凝重,知道生死立判的时候就要到了。
毫无预兆的,杜长歌的剑忽然像焰火一样爆开耀眼的剑团,崔岩被吞没其中。崔岩用尽全身气力,雪剑由下至上,杜长歌的胸腹被切开,鲜血狂喷,杜长歌感觉到雪剑进入自己身体的冰冷,全身无力,一瞬间,往事一幕幕而过。
这就是死吗?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杜长歌倒下了。
血模糊了崔岩的左眼,他也中剑了。他又一次死里逃生,杜长歌死了,正义庄全灭了。
南宫琴音,素贞,小陈还在震惊,这一战似乎突兀间就结束了,杜长歌就肠破肚流死在那里了。
南宫琴音先反应过来,道:“你坐下,我替你包扎一下。”
崔岩道:“先不用,小陈,素贞你们都过来,看看杜长歌。”
他们走到崔岩身边,崔岩道:“你们看清楚这种惨状,剑是凶器,用剑必会有血,随时都可能死,江湖中那些美好的对决都是传说,一点也不真实,眼前的才是最真实的,没有必死的觉悟,最好不要练剑。”
两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都没有说话,崔岩这才回到屋檐下坐下,南宫琴音帮他擦眼旁的血,崔岩道:“我的眼睛瞎了吧。”
此言一出,小陈和素贞都围过来,南宫琴音擦着血,但血还在流,南宫琴音仔细看看道:“也许不会瞎,但一定会影响视力。”
崔岩道:“我瘸了,又瞎了,剑道对我总是这么难。”
南宫琴音道:“天降大任,苦其心志,自古如此。”
崔岩道:“素贞,小陈,你们找人将杜长歌的尸身保护好,葬在正义庄的墓园。”
他们找人运走杜长歌的尸体,崔岩双手合十,院子里只剩下他和南宫琴音,她道:“我知道我的选择不会错的。”
崔岩道:“我也随时可能被杀的。”
南宫琴音道:“看了今天这一战,我更相信没有人能赢你。我扶你进屋休息。”
崔岩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院中还有血,接着,南宫琴音关上门,崔岩与正义庄所有的恩怨都结束了……
一代宗师也在此刻诞生了。
几天后的深夜,崔岩站在院子中,眼睛包着,手中拿着雪剑,慢慢复盘与杜长歌的一战。
对面墙上坐着一个人,是江潜龙。
江潜龙看着崔岩用完最后一剑,道:“想不到你的剑式又有变化。”
崔岩道:“杜长歌给的压力太大,没有他就没有这些变化。”
江潜龙道:“杜长歌是天才,我们都比不上他。”
崔岩道:“他对剑的控制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觉得他已经不比凌傲宇差了。”
江潜龙道:“但他还是败给你了。”
崔岩道:“我只能说是决生死是我赢了,比剑法,是我败了。我仔细想了他的剑,他的剑没有杀意,他并不想杀我。“
江潜龙道:“也许是他不想杀任何一个人。“
崔岩点点头,道:“可是没有真正杀意的剑是杀不了我的。“
两人沉默了一下,崔岩道:“你还活着,很好。“
江潜龙道:“我当然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再也没有人和你较量了。“
崔岩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其他有趣的人。“
江潜龙道:“终于体会到剑的妙处了?”
崔岩道:“对。我对于剑道之路该如何走更加清楚了!”
江潜龙道:“你会成亲吗?”
崔岩没有想到江潜龙会关心这个,道:“不知道。”
江潜龙道:“有老婆很麻烦的,不过凌傲宇也有老婆,也没有妨碍他的剑术。”
崔岩道:“毕竟谁都不像你,对女人着实有一套。”
江潜龙大笑,道:“一年半载之后,我会养好伤再来,再不多较量,我可真的老了。”
崔岩道:“迫不及待。”
江潜龙人不见了,笑声却还在,崔岩看着夜空,雪剑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他已经又到了一个新境界,不在需要雪剑了,而他还很年轻,天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
南宫琴音走了进来,两人目光相对,没有说话,只有对于她,他还没有想好未来该怎样。
尾声
夜深了,一个少年用力磨着剑,他心中充满了仇恨,本来他的生活幸福快乐,可崔岩将这一切都摧毁了!
父亲的死讯传来,母亲偷偷在房中自尽了,他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单薄的身体在房梁下晃动的样子。
他也终于知道原来父亲是天下第一凌傲宇的得意弟子,他决心杀死崔岩,为父母报仇。
月光下,他的泪水滴在来回磨着的剑身上,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更用力磨剑。
除了剑,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眼前忽然多一个一身缟素的美丽女人,少年一惊,她道:“我叫若雨,是你父亲的朋友,我知道你想杀死崔岩,我来帮你,不管几年,不管用什么方法,一要杀死崔岩!“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