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烂然,林木葱翠。忽的一眨眼,暮色乍的昏暝下来,鸟栖虫鸣,月上星出,天地间的零星声响只脚步声和风过林梢之声。
这隐藏在巨石中的别有洞天,竟犹有四季昏昼,日出月落。还有不知产自何地的风吹得湖面泛起皱褶,在这一晚的月光抚照之下,王素不得不想起了官学。自当夜而后,此念不时油然而生,每在他闲暇的时候总不能免。
忽然间他行走在林间,也开始堕入了充满闻见细节的回忆,那是在新正之前过往的许多年间。
两段时间前后有什么不同呢?在从前他几乎没有想过会闯入到这片世界,没有想起过人生会有另外的选择,甚至不曾知晓天上真有一群高来高去的神仙人物以及诸般奇闻诡事,也很少忆和念想其他与儒学辞赋策问不相干之事,他只要全力处理好这些便足够了。而自从那日魏府一行后变了。
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向他打开,王素却一点一滴地想念起此前的一切。他想着和诸多同窗一同在官学学堂中朗朗读书,对着先生的问询和鞭打会恐惧,甚至因背诵不上来在门外罚站。
终日读书练字的少年,他应须过着与从前一样的日子,尽管他并不精彩,还有时会惹人失望,但他很欢喜,十分欢喜,他想着母亲在日夜缫丝。
阴雨天与伙伴走在阡陌如织的广漠之野上,之后不知经历了多少晨昏寒暑,嬉戏玩闹,每当下雨时,池塘里的鱼儿便会争相冒出头吐泡泡,此时的鱼是最好抓的,一人随身带个篓子,不消得片刻便可装满,这边是一家人数日的饭食,虽贫困如洗少见粱肉,却也乐得自在逍遥。
现如今,他从阡陌如织的广漠之野回来。
对于巨蛇的恐惧、无何有之乡的神秘、师父元始道统的传承托付、酒铺老人坐化时的期盼,和来自木槿的吵闹玩笑,王素恍然发现,原来他已经不由自主的陷入了进去,轻易抽不了身了,就在想起这些时,方才作的诗也失去了趣味。
或许是由于茂盛草木之故,记忆中最鲜明最挥之不去的,是十八年来孜孜不倦,彻夜点灯读书的劳碌身影。
甚至是多年前父亲临终的目光。当时他并没想看向尚年幼的王默,而是看着自己,放不下什么,是未集齐的《四书五经注》吗?他驻步在此,不由地踟蹰了,站在一条岔路口,右边是儒,左边是道,左右两难,全凭心意,他不知道如何去抉择。恰好,右边是下山的路,而左边则通向湖边,那里有一人一虎。
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没有人知道王素当时历经了怎样的心境路程,只是根据木槿的回忆,那时他见到王素的时候,只觉清风飘荡,目露晨曦,光彩耀人,站在那仿佛随时要羽化而登仙。
吟赏着烟霞之气,木槿与王素一同饮酒,往常木槿是不喝酒的,也许是受到了后者心境的感染,而一试这醉倒君子豪客的佳酿。
从前他不是没有从师叔葛言那儿讨过酒喝,可惜葛言生性吝啬,视酒浆如性命。
三杯清酒下肚,木槿盘腿坐着,上身开始摇摆不定,几欲醉倒,他口中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具体所言何物,实在是听不真切,纵使那个与他相伴多日的监兵也不甚知,只是好不惊扰这这月色,平白给如画仙境增添了几分红尘气,若有凡人在此定会感慨道:
“原来神仙也会醉酒。”
王素突然兴起,一指镜湖,问道:“这湖中有龙君耶?”
木槿不答。但闻过此问好半晌才悠然记起,不假思索,只听见他口中念念有词,杯酒辄尽之后,才惺忪着眼,让王素瞧着又问了一遍,好似发了酒疯,高声道:“龙?什么龙?没有啊,这龙有银光鱼鲜美吗,果真如此,愿得一而尝之。”
闻言,王素哭笑不得,然后打算起身将木槿连同那只偷酒喝的老虎一起送回院子,但这时木槿又开了口,这次却勾起了王素的兴味:“龙是没有的,倒是有一只猴子。”
“猴子?”
王素环视一周,觉得如此大山大河,即使灵猿林鹿也并不稀奇,但他知道木槿不会无的放矢,于是又问道:
“这猴子有何神异否?”
“是个无甚大本事的木讷猴子,整日不知耍闹,无趣得很,比你还要无趣些。”还不只是调笑,木槿甚至把它当成了乐事,捻了一条银鱼入口。
“它取名叫做袁晃,是天外山中土生土长的猴子,不过是小有机缘,意外吞了个灵果下肚,开了灵智,对了,它还擅长酿酒。”
“可惜酿的是荤酒,喜用猛兽骨头泡酒,美其名曰壮骨生髓。”
“骨头泡酒,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王素想起了那日在莺阙寺前给自己虎毛和虎骨酒的壮汉,他不确定,又一问:“这猿是何等修为,作何模样,能飞天遁地否?”木槿对于袁晃是不感兴趣的,他不知道为何王素一问再问,架不住追问,只能道:
“与我一般,是个上善阶,平日里是个本相打扮,出山时便化作一个壮汉行走...”好半晌,木槿才慢腾腾转返下来,手中多出了一包锦囊药散,小儿巴掌大小,散发着一股草木清香,道:“你莫要问了,改日你定可见到他,毕竟这猴子没什么福分,无论师叔还是师父都无意收其为徒。”
“不过是师父怜它修行不易,这才给了它一线生机,呐,送你一包饵药,我看你还没踏入第一步,这包药可增加道体吸纳周遭灵机的功用,到了修行时对你有些用处,算是你陪我喝酒的报酬。”
“何药?”
木槿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木槿脸上的神态似乎恢复了清明,低声道:“五石散。”
原本以为王素会收下,却没想到他摇了摇头,又把这五石散推了回去。
登时,木槿不悦了起来,一撇嘴就把药包扔进了湖水中,扑通一声,湖面泛起一圈圈的波纹,他只当是王素不识好人心,却没想到后者是真听说过“五石散”的名头,虽然如今药方早已绝迹,但史书上却不乏此中记载,可以说此药祸乱了一个朝代,当时士人玄客都以服食五石散为乐趣,服下后浑身发热,需要穿单衣入雪地打滚散热,并且伴随着一股缥缈升仙之感。
“你这人生在俗世泥中,不识好物,罢了,日后休要我才送你东西。”木槿说完,便倒头睡去,同时,监兵也早已吃饱喝足,趴在地上,打着瞌睡,鼻子里有气泡随着呼吸忽大忽小,口中还向外流着涎水,将它脑袋下的地面都浸湿了,留下了不小的痕迹。
见两者都睡了,王素也不强打精神了,索性便靠着一处干净地方缓缓睡去,他恍惚中感觉到天地与自己的呼吸同频,然后他梦见自己化作了一个鸡子,在一片蒙蒙之地。
穹苍幽邃,洞察纤毫,葛言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复平日里的酒鬼形象,只看他的眼神,仿佛与这苍天深渊一般无二。
葛言别无长物,在握颗丸药,小声咒了一句,将丸药朝镜湖扔去,人却打了个踉跄,颠簸扑倒在铜炉旁,一张脸凑近火灰余烬,猛吸了一口大气。
不禁感慨道:“突破之机将近,是越来越控制不住气息身躯了,还需早作打算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