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睁眼,天地改易,迎面一条石阶小径蜿蜒而上,半隐于霜雾之中,浓雾忽来乍散,却见雾霭中白中现黑,恍惚一道身影。
且呼起一阵风,稍微震散了些浓雾,倘中央空出来这么一块盆盂大小的隧口,显眼至极。
王素闪开路央,要让那道将其捉进来的黑影过了,几至于错身之际,才定格在那么一瞬发现来人是一个不大的孩童,他想上前拽住那孩童的衣裳,见那孩童回顾瞥了他一眼,看不清表情,但他仍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不情愿之意,未来得及眨眼,其人便消失在了云海之中。
此时,他四下环顾,只余下石径两旁的杂草,当下虽入了春,但奈何天气仍然十分寒冷,根本感受不出半点春意,而此地的草丛却繁荣茂盛至几近将小径遮住。
茂丛两侧是壁石藓苔,上不见极,笼罩在云雾中,徒余荒烟蔓草,他再往身后看去,却窥不见来路,当下王素心有预料,不再犹豫,沿石阶向上攀爬,一日夜过后,他侧身一转头终于出了雾霭,面前是苍茫群山一片。
细看是崇林密叠、起伏延绵、沐风掠地,生机盎然,烟岚飘摇之下,除有一天柱之山直冲云霄,其余诸山高低不齐,四方山势颇有聚天下以拱卫不周之意,王素见后恍然记忆里跃然出一只鹏鸟。
于翱翔了不知几度春秋之后,来到这苍山洪荒,俯视山川云峦,猛然一声长鸣,之中夹杂着不甘,随之便折翅,顷刻间陨落群山。
至于它的来历,前古有一文士曾作一残篇,想来用于此处再是恰合不过了。
纸上写道:
混溟貌若虚,杳渺夭状形。
青莲生巨子,叱咤齐震悚。
天地涌金莲,周流六虚生。
水火同相济,龙虎交汇成。
定鼎四极外,曰有北溟海。
渊渊乎难述,泱泱乎无形。
海底九万丈,中育一禺卵。
神物常自晦,呼息兴沛然。
......
后来其后人在其去世之后收拾残稿时偶然发现了这首残诗,稿子的最左侧有单独留出来的三个字作为此诗之题——
——《鲲鹏赋》。
然后,王素再上前便来到了“庐舍”二字牌匾之下。
登上了山,他并不觉得自身有多疲惫,仿佛历经了一次脱胎换骨一般,整个人都充满着精神,他看着眼前这座宅子,与其说是宅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废墟来的恰当些。
眼前匾额底下的门扉紧掩,从颓圮的高墙外可以仰视看见一株轩邈之木。
树冠大如亭盖,树下一眼看去便是有人烟之地,而这座院子两侧及后面是一片建筑群,王素不敢贸然进去,反而向两旁探索,左侧另一小宅没有围墙,走进去,是一座较为宽敞的轩屋,室内弥漫着尘埃的气味。
此地是看不见道士和那道身影的踪迹的,但他并不着急,缓缓向屋内移动了两步,这屋有三丈之阔,前一半是敞开的廊道,后一半一门四柱一壁,算是内宅,这种形式的建筑屋宇一般是极为少见的,尤其是这四柱,贯通上下,与屋子一般高,这种形制既雄浑又古朴,放在当世早已无人在用了。
它流行在距今五千二百余年前的战国时期,当时诸侯争霸、礼崩乐坏,正好是此种建筑风行的时候。
王素暗暗计较,忽然惊叹,恍惚间被这屋内的装饰中流露出的古气冲昏了头脑,一时间迷失在了其中,许久他才缓过神来,此地他不敢过久停留,匆忙出了门,又跑到了树盖宅子的右侧那一座,这次王素只是站在屋外向内窥探。
这个宅子倒是距今近了些,不同的只是那层层叠叠的斗拱,它虽然已经因为多年未曾住人而积累尘垢覆盖,被包裹在里面的雕龙画凤形成了张牙舞爪、苍劲虬盘、羽翼飞舞,不辩外形之态。
可是结构严谨,仿佛增一分则臃肿,减一分则崩塌,俨然一派道家庙观的格调。
他不敢再窥探后面那一座宅院了,想来也应该是远古的造物,他暗自想到:难道这就是神仙居吗?难道这就是神仙行径吗?
王素说不上来是向往还是恐惧,他转身出去,又来到了“庐舍”匾额之下,放声喊了句:“先生可在?”
声音传进去未久,一道浑厚的成熟之音道:“小友且进来吧。”一小童未待王素推开门,率先从柴门中探出头来,向王素打量了片刻,忽有所觉,小嘴一撅,道:“汝在门外磨蹭些什么,害得我在门前等了许久,若有下回我便再吓你一次。”
这宅子看上去是目前四座宅子中最小的,走进去却不曾想另有洞天,里面的样式是前代的,与当世近乎一般,同样是正中间、一左、一右三间正房,联通三间正房的是环院子的走廊,还有侧房、灶房、茅厕若干。
其中最显眼的是生长于院子偏右侧、靠近右房的一株大树,正是先前王素在院外窥视到的那一株。
只见给王素开门的小童未曾理会他,蹦蹦跳跳的便一下子跃入了树干中。
这一幕看的王素眼神未凝,他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场景,不过他很快便回了神,因为他见到了悠闲坐在树下饮茶的两人,其中一个便是道士了。
另一个是干瘦老者,身上的土黄色道袍极为不合身,要比老者大好几个体号,他腰间系着粗麻腰带,看上去约莫七十岁上下。
往上打量,见他须发皆白,他先是将口中的茶水咽下去。
说道:“老夫倒要向小友赔礼了,是我徒儿起了顽皮性子,吓到了小友。”他稍稍抬起了手。
而王素连忙摆手道:“岂敢岂敢。”
他在老者开口的一瞬间便知晓了,方才说出让他进门之语便是老者说的,再见一旁的道士未曾言语,像是看好戏般颇有兴趣的打量王素和一旁的大树,忽然笑了,张口道:“你来了?这次你想通要入我门墙了,可莫要说我是坑骗于你。”
王素未曾迟疑,当下便曲膝向道士跪下,还开口道:“拜见师傅。”
道长却未应,道:“慢来,慢来,我可不能平白无故的收你,按照凡间的习俗,你得给我束脩,我才可勉为其难收下你。”
王素道:“拜先生为师,需要什么束脩?”
道士一愣,容色由嬉笑转为严肃,道:“汝当真要拜我为师,莫要反悔才好。”
“当真”王素未曾有半点犹豫,当下便是一颔首道。
“需半壶酒即可。”
此言一出,反而让王素愣住了,此时,他已然相信眼前之人定是神仙之流,如此人物收徒不说是要些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最次也要黄金万两吧。
这却是王素的凡人之见了,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站在世俗的层次岂可轻知神仙的想法。
或许黄金万两在其辈眼中不过是看成粪土,装在身上还要嫌累赘哩。
王素问道:“只要这半壶酒?不如我再给先生换一壶新酒吧,这酒被我拿来壮胆用,已经喝了半壶了。”说着,他的眼睛余光瞥了大树一眼。
道士显得不耐烦道:“既要拜师,莫要犹豫,快把这半壶酒拿来,我收你为徒。”
当下,王素便摘下包袱,从中取出那壶酒,双手躬身走上前俸给了道士,那倒是笑着脸收下后,立刻揭开盖子饮了一口。
然后道:“拜师吧。”
王素闻言迟疑了一下,未曾言语,当即跪在了道士面前,端端正正地对着他一叩首,道:“拜见师傅。”
一旁的老者见此情状,笑眯眯的捋着胡子。
而那大树身上却接连闪有一道道土黄色的光芒,表现出了那小童此刻心中的极为不安静。
与他一般模样的是此时正跪在道士面前的王素,他有预感,这一叩首,他自此刻往后的命运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很有可能,这一步踏出,便是天上人间。
而且,王素的身份也发生了变化,具体由儒生改易成了道士。
中年道士就这样亲眼看着王素一叩首,然后缓缓开口:“起身吧。”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尽管他容色上还是一如平常,但说话的同时,声音却有一丝丝轻颤,似乎他此刻内心同样兴起微澜吧。
若是论起来,恐怕宅子四人中,只有那身穿土黄色道袍的老者才是真正表里如一的,微笑。
道士然后张口道:“你既入我门墙,当识得此二人。”说罢,便指着老者和那大树说道,此时那童子也不好在隐藏于书中,而是一跃而出,重新出现在了三人面前,他身上同样穿着一件土黄色道袍,看模样似乎与这王素尚未搞清楚身份的老者同出一脉。
“长者名木春,字子之,是你的师叔,那幼者随你师叔姓,名木槿,尚未取字。”
说到这里,又指着自己说道:“我名葛言。”
又道:“按照师门规矩,我也当给你取一字为好,”他顿了顿,问道:“嗯......你可取了字了?”
“回禀师父,尚未取字,徒儿尚未及冠。”王素立刻答道。
世俗上一般是出生时由父母取名,便如王素,姓王名素,其中这个“素”字便是他的名,而只有他到了二十岁及冠礼上时,并且还是读书人身份,才可有一德高望重的长辈,为其取字。
一般老百姓家中,是只有名没有字的,而此时王素算是脱离了读书人的身份,而成了道士,即使再过两三年行及冠礼时,也不会有人给他取字了。
如此,便只能由眼前的道士或老者给他取字。
“尚未取字吗,”道士愣了一下,转而道:“那正好,便有我来为你取一字吧。”
王素道:“全凭师父做主。”
道士捻须,低头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王素,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道:“你名素,素者有本色、质朴、原始、洁白之意,亦与我门五太境中的太素相契合,但为师对你给予厚望,不可只止步于太素境前,你便表字元初吧。”
王素,字元初,又是一下拜道:“谢师傅赐字。”
一旁的老者听闻“元初”二字,神情中有着诧异,仅片刻,又转为了原本的微笑温和之色。
葛言颔首,指着另外二人对着王元初说道:“既如此,你便拜见你师叔吧。”
于是,王元初转身,对着在一旁已经站起身来的干瘦老者道:“师侄王元初,见过师叔。”那木春轻轻颔首,道了声:“恭喜师侄列入门墙。”
声音确是之前的那一道浑厚之声。
此时葛言又道:“我山门弟子零落,整个世上只有我等寥寥三人,今日你既入得我门墙,便总共是四人了,四与死谐音,却也不太吉利,这样吧便送你一场造化。”
他说着,便从王元初脑袋上一抓,一道黄黑相间的光团便被葛言抓到了掌中,往地上一滚,忽然成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小老虎。
这小老虎,王元初总有一种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不过看它的种族,却也有了猜测。
葛言道:“这是随你而出的一只虎妖灵衣,他虽是你造化的,却并非是你,不过近日有缘,我便为他赋灵,开启灵智,勉强在山门做个护法灵兽吧。”话音刚落,便一抬手,口中念出王元初听不懂的咒语,落到老虎身上。
忽然老虎身形由虚化实,之前那股朦朦胧胧的感觉彻底消失了,王元初此刻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个老虎神奇的化为了生灵,这不由使得他对于师父葛言的神通广大又有了新的认识。
王元初很是震惊的看着地上的老虎,而老虎蹒跚走路,似乎是在适应刚刚有了身体的不适应感,口中发出“嗷呜”的叫声。
听到耳朵里,并无半点来自山君的威风凛凛可言,反而是一种可爱、幼稚的模样。
此刻,小道士木槿跑上前,一把抱起小老虎,逗弄了几下。
转头对着葛言问道:“不如师叔给它赐名吧,不然它距离真实生灵还差了一线。”
葛言并未回答,而是道:“我便不越俎代庖了,此缘分全是寄托于元初身上,此事由他取名吧。”
王元初并未回绝,想了想,道:“便唤作‘煎饼’如何。”
一边说着,还一边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