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中水滴一丝一秒地坠下,直至水柱上涨了一刻。
再出现时,管家手中多出了两样东西,一则是王素上次来时,给他抄书的选书单;二则是一张盖个红色标识的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即结《中庸注》一本,合钱二十四文整。
想必,这就是王素去账房结账取钱的凭证了,写完了,管家又指着桌上王素抄写的那一本未经粘合的半成品说道。
“劳烦王公子,在此书的末页右下方署上名,日后我魏家子孙读到此书时可知是公子所书。”
王素闻言,未曾迟疑半刻,当即便提起笔来,从上写下了“王素”之名。管家见此,笑容更盛了几分,由是笑道:“这不觉间,或许可两家加深了香火情,王公子的墨宝可存于此,也是两家的情分。”
顿了顿,管家又道:“若日后公子有幸衣冠禽兽,当与我家公子同堂为官了。”
此时的“衣冠禽兽”一词尚非贬义,而应作褒扬讲,意为祝愿对方身穿禽兽衣袍,入朝为官。
至于为何如此,则在此地有的说头了,它最初源于官员的服饰,约在此时往上追三朝——千余年前的陈朝,开国皇帝制定规仪,定文官官服绣禽鸟,武将官服绘走兽,细说,则是:
文官一品绯袍,绣仙鹤;二品绯袍,绣锦鸡;三品绯袍,绣孔雀;四品绯袍,绣云雁;五品青袍,绣白鹇;六品青袍,绣鹭鸶;七品青袍,绣溪敕;八品绿袍,绣黄鹂;九品绿袍,绣鹌鹑。武将一品、二品绯袍,绘狮子;三品绯袍,绘老虎;四品绯袍,绘豹子;五品青袍,绘熊;六品、七品青袍,绘彪;八品绿袍,绘犀牛,九品绿袍,绘海马。
因此,人们称文武官员为“衣冠禽兽”,这在当时着实是一个赞美词,只是后来王朝末期贪污腐败盛行,又兼有欺压百姓、无恶不作,这才变了味道,演变成为非作歹、性同畜生之意,“衣冠”中的冠字是动词。此时,“衣冠禽兽”一词尚是前者之意。
王素也知管家所言乃是客气之语,自然不会当真,摆手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究其心底大概也是这般认为的,当世风雅诗词并不讨喜,真正流行的风气是务实,自从新任宰相上位后,措施改革,一朝改易。
仔细算来,张相国登上相位已有二十载,看其春秋鼎盛,最起码还有二三十载的当政时间,到了那时,恐怕朝廷中务实派的官员比例会大大增加。
若论从前,像王素这般精通辞赋的读书人是很受达官贵人喜欢的,坐而论道、饮茶谈玄是他们打发时间的妙法。
当然,即使原来务虚派更讨喜,但也并非说对于实干能力丝毫没有要求,毕竟入了朝堂还是要做事的,而王素毫不避讳的说,他的策问的评价从来是官学的最后几名,这般说来,即使王素早出生个百年,恐怕也难将仕途走通,结果相差不大。
反而,王素的堂兄——王长源的策问实干能力较强,这点与王素父亲王兴仪的性子差不多,当初王兴仪的策问便是其擅长,官学先生曾言王长源“此子虽不为兴仪子,却颇效兴仪子。”
不过王素也明白,对于万万百姓来说,务实当然更优于务虚,自古就有“国家不幸诗家幸”的说法,如今“诗家不幸国家幸”自然亦可了。
按照以往的俗例,一时风气都与当政者的喜好挂钩,而此世的官员当政时间较长,断则十载二十载,长则百载,似乎当了官之后,整个人的普遍寿命也会大幅度延长。
这也是当官受百姓追捧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素又比照的书单进行选择,按理说,这次他应该选择《四书五经注》的其他藏书了,但这次他心底产生了一丝犹豫,他想选择庄子的《南华真经》,想到此,他的目光先在书单上来回扫了几次,值得庆幸的是,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南华真经》四字。
可惜,它后面特别标注了“残”字,不由使王素感觉有几分失望,他稍微犹豫了片刻,当下决定,选了《南华》。
当管家听闻王素弃了四书,而选了少人闻的道家经典后,明显是吃了一惊,但却没有多说,而是再次离去,没多久,再次出现时,他将一本后半部分残缺的书交给了王素,然后便引着他出了藏书楼。
与上次不同的是,管家特意叮嘱了,这张凭证可在魏家开得任一一个铺子里兑换,若无效可来找他,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出府,顺着廊道,很快便赶到了前院。王素因为一直惦记着那次梦中魏府的美妇和巨蛇,所以自打进入他魏府之后便想着能从管家口中打听些相关的消息。
但由于牵扯出女眷,他不知怎么开口,眼看着两人要出府了,王素仍然犹豫不定,直至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出了魏府大门,站在牌匾下,左侧身子迎着日光,许久未曾动弹,王素不禁为先前的犹豫而感到懊恼,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
他沿着利贞街走,在前方的某处,见着有魏氏商铺名字的铺子进去,等到他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二十四文钱。
据说这钱的材质并非纯铜,王素站在阳光下观察着钱币,只见上面有一种青绿中透露出乌黑色,里面应该是由铁掺杂铜铸造的,其中以铜为主要材料,毕竟铜不易锈,保存时间久,而铁便不行了,只消得把铁铸钱放在室外十日半月,钱上很可能会长锈红。
王素并没有观察铜钱过久,而是想起早晨出门前计划的要去城外莺阙寺看看,是否还能见到那日给他护身符的月白衣僧人吗。
走了一阵子,王素瞳孔就是一缩,因为他见到了第一次去魏府晕倒的地方,也就是那时,给了王素再世为人的感觉,他犹豫了好一阵,抬步向巷子里走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魏府廊道尽头的小园的溪上小桥上,伫立着一位穿着锦缎娥芽衣裳的美貌妇人,她旁边有两个丫鬟在端着精致水壶和小香炉跟着。
妇人凭栏垂首看着桥下方,可惜,此时是初春,尚是寒冷时节,下面的小溪早已断了水。
除了地上有道道水流过的痕迹外,几乎与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分别,但即便如此,只这妇人在此,天地间仿佛一切的光彩都失了颜色,为何,因她正蹙着峨眉,心间似乎在想着事情。
凭谁问,究竟是何事才能让这样一个美貌女子添愁垂泪呢?
“妇人怎么不开心呢,莫非是茶水凉了吗,我再去叫人重新换一壶来吧。”左边捧香炉的丫鬟暗自瞪了另一个丫鬟一眼说道。
妇人没闲理会她,只是一直幽幽望着桥下水痕,直到过了许久,才开口,似是询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被摘下来的花草种回去,是否还能继续存活呢?”
捧水壶的丫鬟仔细侧耳听见了夫人的低语,不自觉的插嘴道:“夫人癔症了,这花草被摘下来之后就枯了,那里还能够存活呢,若真如此,岂不是人死之后还有复生的道理吗。”夫人听了似乎也被她逗笑了一般,用柔荑遮住樱桃小口,眼睛弯成两道月亮。
此时的王素正走在去莺阙寺的路上,他刚刚在只与小园有一墙之隔的墙外站了一小会儿,可不知道自己被人比喻成了花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