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而言,那是无法逃过的劫难,仿佛树叶在秋日枯萎,湖水在冬夜成冰。
七岁那年,易辰第一次听见父亲的自言自语。那年开始,父亲便将自己关在家中朝北的画室里。夜深人静时,里面总会传出压着嗓音的说话声。愤怒的,绝望的,哀求的……
在易辰的记忆中,父亲高大、沉默,有不羁的眼神,穿一条破了洞的裤子。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半遮住眼睛。
画室里昏暗逼仄,充斥着颜料的酸香。父亲作画时仿佛所有生气都消失了。他用红褐的油彩铺开天空,眼神中嵌着悲悯。
他说,这是一场灾难。
在那之前,易辰从未想过天空可以是锈迹一样的红,仿佛风干后的血污。
“时间不多了……”他一遍遍重复这样的句子。
那日从山中写生回来,父亲便愈发沉默。易辰隐隐感到,他在策划一场没有归期的旅行。他时常看见父亲失神地望向远方,恍若大雨将至;也看过他在黄昏的铁道旁徘徊,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大家都说,他疯了。
但易辰知道父亲只是藏着不可告人的心事,因为当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原本涣散的目光就会重新聚拢,原本不羁的眼神就会化作温柔的父爱。
那个清晨,空气冷得让人窒息,寒流在家中弥漫。易辰将门推开一道缝,就见父亲在客厅里哈着白气,套上一件开裂的黑色皮衣,戴上露指手套用一个梨压住信。
“爸爸,你要去哪儿?”易辰光着脚,躲在门后怯怯地问。
“去山里画画。”父亲有一瞬的迟疑,还是将手搭在门把上。
“那你为什么带行李?”易辰追出几步。
“爸爸要去露营。”
“这么冷的天去哪儿露营?”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
“昨天你在画室里和谁吵架?”
“打个电话……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他重复道。
“可你的手机明明在客厅里……”易辰话音未落,一只大手便抚在他的头顶。父亲蹲在他身前,呼出的白气带着烟草和酒的味道。
“看着爸爸。”他欲言又止,认真地看着他。
易辰觉得父亲的眼神如炯炯的火焰又似融化的冰雪。他抱过他,亲吻他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却没再说一个字。
当易辰叫起母亲时,父亲已经走向远方的浓雾。易辰永远也不会忘记雾气中那个穿着红衣的女人。她在父亲身边鬼魅地笑,双唇红得仿佛能滴出血。可眨眼的功夫,她就融化在雾中,连同父亲的背影一起。
天空和大地失去界线。当母亲在火车站的人流中跌跌撞撞,父亲则在车窗内压低眼神,露出隐忍的神色。
列车消失在阴天的旷野。
多年以后,母亲时常念叨那个一去不返的男人。她说,易枫偷走了她生命中大半的爱。她说,易辰的眼睛像他,连穿着那种破烂牛仔裤的派头都像他。而易苒才像母亲。苒儿不任性不撒娇,不会像她哥哥那样学坏。
易辰觉得母亲变了。自从烧掉父亲的信,她就变得神情恍惚,开始没日没夜织毛衣。
“信?什么信?”母亲的记性似乎出了问题,又抑或只是假装忘却。
当易辰出落得和父亲越发相像,母亲看他的眼神也愈加复杂。易枫出走那年,易苒只是个三岁的小女孩,如今也长成了古灵精怪的大姑娘。她总爱学着母亲的口吻奚落哥哥:“长得那么俊,可别像那个负心汉一样一去不知道回来。”
易辰知道妹妹的乖巧活泼只是在母亲面前的伪装。只要母亲一走,她就会变回狂躁的小野猫。
易苒从不在易辰面前流泪,总是躲在卫生间里哭。她的哭声尖细连贯,像是刻意让急促的气流涌上喉头吹出尖锐的哨音,就像猫一样。
“听够了没有,好笑吧!”
易辰一言不发,只是倚在门口吸烟,一根又一根。
直到母亲惦起脚尖从他嘴里夺过烟,呵斥他哄妹妹出来,她才会收住声音。
“对不起。我不能让妈知道,我难过是因为她……”易苒打开门,走回房。
易辰知道,无论她如何坚强,如何故作乖巧强颜欢笑,也抵不过夜深人静时心底的脆弱和对未来命运的恐慌。
其实,他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
易辰大大咧咧地洗脸刷牙,看见水槽里残留的血污,听母亲破锣似的咳嗽充盈整个屋子。
那段时间,母亲已经病得辨不清易辰和他父亲。她时而指着易辰咒骂那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骂着骂着便哭了,哭着哭着便咳嗽起来。
母亲买了许多红色和黑色的毛线团。因为易辰喜欢黑,易苒喜欢红。她说她上了年纪,眼神不好,有时一晃神就会织错一大片。
一天夜里,易辰从门缝中看见母亲在客厅里呆呆地望向阳台。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放下手里的东西追到月光下,朝着夜空呼喊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看见母亲匍匐在月光中,穿着旧衣裳,面容憔悴,头发凌乱。她求上苍再多赐她一点儿时光。她想多陪他们一会儿。哪怕多一分,多一秒。
易辰掩上门,背靠着门板给妹妹发信。拇指敲打屏幕,泪水就大滴大滴落下来。
他贴着门慢慢滑到地板上,把脸埋在臂弯间好让自己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他挪到床边,木然地盯着手机,听着门外的动静。
易辰觉得每天都一样。睁眼,起床,穿衣,洗漱,被妹妹抢卫生间,被母亲误认,看妹妹接过盒饭。出门,清晨7点半的38路公交车,3块钱的包子油条豆浆。
无所事事的一天又开始了。
到傍晚回家,吃饭,被母亲误认,玩电脑,被妹妹冤枉,洗漱,脱衣服,睡觉,时而看看中日韩三地女星做做小运动。无所事事的一天又结束了。又开始了,又结束了,又开始了,又结束了……
曾经有一个女人让易辰的生活起过涟漪,他叫她夕。夕没有真正爱过他,只是在那个喧闹的酒吧,当他那群狐朋狗友围着夕团团转的时候,只有易辰默默地喝酒,压低不羁的眼神,不说话。
夕问过他:“你知道东床快婿这个成语吗?”
“不知道”。
夕吐出一口烟,和辰的呼吸混杂到一起:“古代有个当官的选女婿,王家一家子男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像发情的畜生一样跑出去,只有王羲之躺在东边的床上不理她,于是那个当官的就说王羲之是个好女婿。”
“然后呢?”
“我们分手吧。”
“什么?”易辰一下甩开手里的烟。
夕夹着烟,妖娆地看着辰:“我对你,只是玩玩。难道你不是么?”易辰隔着玻璃窗看到夕坐上一辆铮亮的奔驰,向远方奔驰。他的脑海也在那一个个黑夜中奔驰。他想起那些和夕缠绵的夜晚,她的脸上洋溢着原始的幸福。夕对他说,我们相爱吧。她的黑色丝袜在他紧致的肌肉上摩擦。他们的汗水混杂在一起,沾湿彼此的头发。
辰感觉,自己是被动的。从开始,到结束。
易辰会在酒吧门口的地铁站台上吸烟,听风呼啸着掠过空荡荡的地铁入口。他看见一个落魄的白领跳入漆黑的铁轨,列车飞驰而过,那些血液和脑浆就像盛开的莲花,人们驻足然后离开。
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易辰倚在床上叼着烟,脑海里的夕有很长的头发,抹了淡淡的香水。她的指甲一点点卡进他的肉里。易辰喘息了一声,烟灰抖落在他的胸前。
他赤着身子在黑暗中摸索纸巾,一转身却看到易苒模糊的轮廓。
“易辰,我要退学!”她话语坚定。
“你瞎闹什么!好好的退什么学?”
易苒一下抱过他,在他怀里啜泣起来。
“苒,你已经长大了,不能还像个孩子那样了……”
他正要推开她,客厅的灯却被打开。母亲顶着凌乱的头发一言不发。她看了一眼,脸上是难以言传的伤心和愤怒。
一个玻璃杯在易辰额上碎裂,然后就是易苒的尖叫。
“负心汉!狐狸精!”母亲恍惚地指着兄妹俩,不知哪个记忆的罐头又被打翻。
“妈,是我啊!”易苒穿着母亲为她织的红色毛衣惊叫道。
母亲眯起眼,愣了三秒钟,脸上的神情有一瞬的舒缓,忽然又变成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她指着易辰浑身颤抖:“她是你亲妹妹啊。你竟然对你妹妹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你……”
灯光下,易辰慌乱地遮掩身体:“妈,你真当我是畜生吗?”他委屈地吼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我是你儿子,不是你那个又爱又恨的负心汉!!”
母亲咳嗽着在灯光中倒下去,口中咳出殷红的血。
不知听谁说过,人之将逝总会看到心中所想。那幻象可能是其一生所愿、一生所念,也可能是其一生所恨、一生所惧。
他大声呼唤着母亲。他不知道,从今往后,还会不会有人踮起脚尖摘去他嘴边的烟,用不太灵巧的手编织黑色的线。
“你多久没和她好好说过话了?”易苒这么问他。他默然,只是吸烟。
“我去找工作。”他站起来,走过医院狭长的走道。
“明天我申请退学,赚钱让你交了最后一年学费。你好好毕业,赚钱给妈治病。顺便,养我。”
“我不许你再提那两个字!”第二天黄昏,当易苒把退学申请书拿到易辰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将它撕了个粉碎,“你到底想做什么?”
易苒露出超越她年龄的笑容:“你以为呢,妈下岗都快半年了。你以为你现在吃的用的是谁给你的?”易苒头也不回地坐上一辆铮亮的奔驰。她看到易辰努力地拍打着车窗玻璃。她身边的男人伸手揽过她的腰:“苒,那个男人是谁?”
易苒嗔笑道:“我们学校的一个穷小子而已,不用理他!”
那一天,易苒第一次看见易辰哭,在车子的后视镜里。她看着他追着车子连滚带爬的样子红了眼眶,却忍住泪水对身边的男人挤出无懈可击的笑容。
她庆幸他没有看见自己这幅模样。她知道,她的样子一定会让那个从小宠溺她、心疼她的哥哥心如刀绞。
那个黄昏特别暗,易辰像犯了烟瘾一样呆坐在马路牙子上喘息。他给易苒发信:哥对不起你。
他仿佛看见一条河流在天空中淌过。也许生命也就像一条河流,倘若波澜不惊平平淡淡,坐在船上的人就只能仰望一成不变的天空,一直发呆一直发呆,直到驶向生命尽头那个无底的巨大瀑布。
不知听谁说过,安逸让人麻木,只有惊涛骇浪才能让人铭记我曾来过。那种铭记,叫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