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阿良一直心不在焉,说实话,这本是他最喜欢干的活,又极有天分,可他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如果以一个专业漆匠的眼光来审视他的作品,的确算是粗制滥造,这不是他应有的水平。他的技术在这方圆几十里可是有口皆碑,虽然他从事这个行业只有两三年,但他分明就是要吃这碗饭的。
这与他的初衷也大相径庭,因为他曾亲口在姑娘的耳边说,一定要将她的嫁妆漆得最用心,描得最漂亮,用尽他毕生的功力。
那夜,月光皎洁,山间像戒严了一般,没有任何虫鸣鸟啼,但又分明有无数双眼睛从四方窥来,见证着那发酵的甜蜜
她伏在他怀里,他听着她的心跳。她逗弄着他的耳朵,他闻着她幽幽的体香。她们离得那么近,偎得那么紧,喘得那么急,爱得那么深。
阿良心里像堵着一团棉花,手上像戴着镣铐,脑子里却空得八竿子探不到边。
叫熟悉他的任何人看,这都不应该出自他的手笔。那黑色的底漆,凝重滞涩,那枯黄的枝丫,呆板乏味,像在水里泡了几十年。那绿色的叶子,分明是缺乏营养,毫无光泽,那红色的花瓣,却渲染得过分浓烈,像心头滴下的血。
那枝头昂首的喜鹊,如同乌鸦耷拉着脸,那水里相伴的鸳鸯,分明貌合神离,随时准备各自散去。
这是怎么了,他曾经许过愿的,也就几个月前,要为她倾尽一世的温柔,画出最真实的幸福。
他做不到,这几天,他像在坐牢,他的心在受着巨大的煎熬。
虽然今天是最后一天,他还是无法将自己从牢中解放出来。
屋里很静,只有那个傻弟弟不时跑来跑去,歪着脑袋大声嚷着,我要娶媳妇啰,我要娶媳妇啰,我爹说,我将来也会生儿子呢,给李家留个种。
他手里拿着一支竹棍,当作步枪,有时对着他,有时对着她,有时对着黑漆漆的屋顶,哒哒哒哒地装模作样。嘴角流下的涎水牵成线,晃悠着,偶尔断开一下,便迅速弹回到他下巴颏,又开始聚集成一团。
她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纳着鞋底,做着布鞋。她也是心不在焉,时不时眼光往里瞟一下。他若一抬头,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赶紧撤回目光,慌忙低头。他若低头,她的神经像被他扯着一样,即刻有了感应,又悄悄地抬头,瞄一眼那颀长的身影。
她们就像捉迷藏一样,玩着心知肚明的游戏。
她的心神也颇为不宁,鞋底的针脚像醉酒的人有些凌乱,时不时嘤咛一声,那分明是针扎了手。她只是将受伤的地方快速凑到嘴边,轻轻呵一口气。她希望他看到,她又害怕他看到,她盼着他跑过来捧起她的手,她又提防着他跑过来捧起她的手。
天气很好,阳光慵懒地洒在门槛上,几只苍蝇快乐地飞舞,除了弟弟不时的喧闹,这样的时光,很容易让人心生情愫,沉沦进去。
父母知道她们是同学,就让她留下来照拂他。时候不早了,她起身去厨房给他做点中午打尖的饭食,这是农村固有的风俗。
他很想跟进去,可弟弟一听说弄吃的,早像一阵旋风奔了进去。
他有些痴了,她曾说过,要为他做一辈子的饭食,只要家里有。当然,那是他们两人的家,他想吃什么,她做什么,做尽各种美味。
他相信她,她能干,她贤惠,她有聪慧的大脑,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她更有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尖挺的鼻子,红润的双唇,柔若无骨的身段,散发着万种风情。
她有着无尽的温柔,体贴着他渴望的心。
他又走神了,他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的妄想痴心。
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端出来了,他让她放在桌上,她不肯,非要递到他手里。他急急地擦了擦手,接过碗来。他触到她的手指,滚烫烫地有些颤抖。她又递过筷子,他接着了,甚至接着了她整个手掌。她没有缩回,他没有握紧,她的脸红了,他的心跳了。
他想凝视她的眼睛,却又害怕打破这一刻的温馨。
弟弟吃得真快,又将碗伸过来了。她说没有了,弟弟随即往地上一倒,双脚乱蹬,说姐姐偏心,总是让他得的少,外人得的多。
她苦笑了一下,他也苦笑了一下。她收回她的手,他接过筷子,往弟弟碗里拨了两个荷包蛋。她想阻拦,随即又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弟弟一下子爬起,随手揩了揩鼻涕,将头埋进碗里。
时间过得真快,太阳好像没怎么走,他的活完工了,她的午饭也熟了,父母也从畈地回来了。
午饭很丰盛,她的手艺发挥到极致。依照惯例,最后一餐要喝些酒的,他平时从来不喝,但今天,他爽快地答应了,他不管她制止的眼睛。
父母兴致很高,不停地劝酒,不停地给他夹菜,他也一扫往日的忧郁,豪爽得像从水浒传里出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话,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仪态。
他知道,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比如读书,家里只差没绑着他去,可他就是读不进去。比如做油漆匠,画画,他一点就通,完全熟稔于心。比如有些人,你不曾用心,他却非要走进你的生命,有些人,你百般珍惜,她却急速远离。
有些人,也许只能陪伴那么一时,那就这样吧,何必奢求一世。
他大着舌头,又闷下一口酒,眼泪却呛出来了。她递给他一块手帕,他看到手帕,呛得更厉害了,泪也涌得更急。
这块手帕曾贴着他的脸擦过他的汗,曾贴着她的身子沾着她的体香,曾留下她的温存在他身上延伸。那上面的一对鸳鸯交头吻颈,亲密难分。他曾说过要将它们画在她的嫁妆上,陪着他们一直到白头。她曾说过要将它们绣到他的鞋垫上,伴他踩过千山万水,让他知道她一直在他的左右,一世一生。
他捂住眼睛,停顿了好一会,才将泪止住。那一抹幽香早已浸入他的身体,和着他的泪,在灵魂深处纠缠。
父母不再劝酒了,夸他年轻有为,学得一手好本事,也要找个女孩成个家,定会幸福一生。
你与雯同学,雯原来一直说你懂事成器,是个好小伙,你还真不错。只是,你整天愁眉苦脸的,哪像个年轻人,有什么烦心事,与我们,你的父母不好讲,可以跟雯讲呀,你们是同龄人。
他身子一震,不自觉地将目光盯向她,她的身子也一震,却将目光转向别处。她的脸有些苍白,肩膀似乎在抖动。他想将手帕递给她,却又偷偷攥得更紧。
弟弟在那儿一声不吭,像吃着米糠的小猪,口张得老大,这个碗里拱拱,那个碗里拱拱,满嘴都是油腻。
父亲仰头饮下一大口酒,舒展开四肢,无比惬意。
嗯,这傻小子,总算也找到一门亲事,我李家不断后了。虽然委屈了雯,但人家更委屈,那么一个黄花闺女,肯嫁给我李家,也不容易呀。
雯伢,你嫁到那边,可要好好侍奉公婆,体贴丈夫,将那个家当家,别心生二意。听说那小伙也不错,孔武有力,是种庄稼的好料,就是话少了点,这样也好,少惹事生非。
这门亲换得值。
雯伢你也别整天蔫头耷脑,像闷头葫芦,你开先可不这样,嘻嘻哈哈,爱说爱笑呢。
是不是想着过两个月要出嫁,也害羞了呢。
哈哈,父亲的笑声爽朗大气,震得房梁都在动。
他又低下头去,不管还能不能喝,不管还会不会流泪,也不管她是什么神情,一杯接一杯,一口一口吞,还讲什么滋味呢,反正都是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席终于散了。他很奇怪,居然没醉,虽然脚步有些踉跄,但他找得到门,找得到路,并能昂着头,一步一步走。
山岗上很静,午后的山岗难得的清静。没有风,没有人,偶尔一些虫蚁,也是静悄无声,只怕一弄出声响,便会刺痛他的心。
没什么大不了,人要改变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也没什么理由可讲。比如喝酒,也就那么一仰头,一张嘴,不要说不会,不要说不能。哪怕吐出的是水,流出的是泪,那又有什么,我也成了一个喝酒的人。从今往后,该醉时且醉,不该醒时莫醒,横横竖竖,缺了你,我也要过一生。
阳光很烈,阿良的脑袋一直嗡嗡着。雯到了他面前,摇着他的肩,他才有些感应。
雯递给他一双布鞋,一双鞋垫,那上面有一对鸳鸯,交头吻颈,栩栩如生。
他有些恍惚,那是鞋垫,还是嫁妆,还是他和她。他将东西放在脚边,张开双手,想要抱她,像那个夜里。可这分明不是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头顶只有一轮炙热的太阳,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手停在半空,像被镣铐锁住一样。她什么也不顾,一头伏进他的怀里。
她的身子好热,比太阳还热,她的身子好香,比白酒还香。她的身子在抖动,像山间的树叶,被人摇晃着,她越来越小,快要融化进他的心里。
他裤兜里掉出一块手帕,有一对鸳鸯,交头吻颈。鸳鸯的头部湿湿的,那分明是眼泪的印痕。
手帕掉进路边的草丛里,升腾起一股酒香,让人迷惑,让人眩晕,让人分不清白天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