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远方,或许还应该有着另外一种意义。在你背起行囊踏上火车的时候,陪伴你的还有一只蚊子。它躲藏在你的背包里,那里面装着满满的哈尔滨最后的夏天。姑娘你未曾察觉过它们的存在,不曾留意过那些温暖以及明媚的黑暗。那只蚊子躲在一本书的上面,一颗被压得透明的叶子书签,在书的第51页上,写着“我现在看到岸上有个地方,很久以前认识的。那里有一片沙滩和一方草岸,草岸边有一个码头。”你当然知道后面该说到一条破旧的小船,它突然翻了然后顺着河流飘走一直到伦敦。那也同样是“夏日里的最后一天”,姑娘在你想要远行的时候,查找车次,意外地看到了一个叫兰考的地方。这突然教你觉得欢喜,然后笑吟吟地对我说,是的我将要去往那里。
旅行当然不会是蚊子的意义,在它的世界里,生活是要关于温度和湿度,关于光亮和草叶,以及新鲜的血液。在它的翅膀划破空气擦过你的耳朵发生出嗡嗡的声音,这让你的心开始不断瘙痒。经过一场漫长的盛夏,你穿过午后生满荒草的池塘,那里的空气潮湿得令人浑身发软。那些嗜血的小动物们就都躲在草叶的深处觊觎着你裸露在阳光下的皮肤,在那些伤痕累累的地方,一处未平,一处又起。饱胀的血液混杂着汗液,甜腻咸涩的还混杂着泥土的味道,这些便都是夏天。你抚摸着腿上泛红色的肿起,像极了一出出隆起的小丘,而那些不经意的抓痕便是贯穿的河流。一如你蹲坐在车厢之间的门前见到的景色,淡蓝色的风吹过浅黄的原野。那时的阳光应该是草绿色的,看上去还依然像是夏天的样子。
姑娘你一路地南行向西,去赶赴一场离别的夏天。当然你也许并不知道这会是一场离别,停留在哈尔滨的雨带渐渐消散,你走后的这座城市万里晴空。而你的确也把我们的夏天彻底带走,它们都装在你小小的背囊之中——连同一只生于夏天的蚊子。
你一路走着向着更暖的地方去,越向南行便越是夏天的故乡。你一定会想到此刻的你的家乡正如火炉一样,而你居住的城市却在这时纷纷地下起雪来。那时我睡过头了,匆匆跑去为你送行,却只见到了驶走的火车。我的眼里还下着雪。那是缤纷中你的样子,呼啸着汽笛拉响,站台变得嘈杂不安,像树上纷纷抖落的叶子。
是的一叶知秋,我目送你远走,去追逐夏天。我站在孤单的站台,站台也同我一齐瑟缩。
那只蚊子在你的背囊里浅浅地睡着,它饿极了便开始吮吸自己的血。温暖的黑暗让它觉得很有安全感,它开始静静地听铁轨隆隆的声音,听来回走动的人的脚步声,他们交谈,他们点烟时打火机擦出的火花的声音。它也听到了你沉默的声音,来自于内心深处你想念的声音——在夜里你睡在自己的膝盖上,清浅的喘息声,在梦里的呢喃,你所迷恋的和你所惶恐的。在你颠簸的梦里,始终都有一只蚊子,它萦绕在你的身边。在你不经意间,蚊子袭击了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用它尖尖的嘴吮吸出了一口你的回忆。酸涩而甜美的液体令它的肠胃感到满足,可不知为什么蚊子突然间想哭。
于是你的梦开始生长出了一处红肿,那里很痒可无论怎么搔也都还是难熬。我的姑娘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已然伤痕累累。蚊子在侵犯的时候也向里面灌注了别人的血,或许还会有我的。它们流在你的身体里,偶尔也会沸腾。这些交杂的你的梦在被旅程无限拉扯后变得幻觉纷呈,足够你用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去迷失。
蚊子当然不会读懂它在你夏天里的居所——麦克尤恩笔下的河流缓缓地淌向夏日里的伦敦。那里你还没有去过,但至少可以想象大本钟午夜的钟声一定会很低沉。你旅途的前方要穿行过山海关更深的腹地,正如你北上而来,那里古老得和中国的历史一样,被风凝住的古旧的城墙。
你不确定那些被人传说的历史是否是真的,也许千百年前的夏天和现在的并没什么不一样。历史的夏天里也会有雨后湿润的池塘,边沿上也生满了荒草。那里也会有蚊子,躲藏在草叶间,吮食植物的汁液,觊觎路人的血液。它们的存在便是袭击动物的柔软,让悲伤的季节里躁痒难耐。那不过是记忆里的一些残存,在闷热的风里,秋天悄悄地来了,夜晚不知不觉变得冰凉。像记忆中爱情的残渣刺痛我们的胃肠。
谁又能去怪罪那些失血的青春呢,在我们不断延伸的如旅途般的生命里,那些影子如此得绚烂成一捧混杂着草香的浅湾。你痴迷于夜空中的月亮,于是不小心跌到了自己的影子里。记忆扑通一声溅开了花,浸透了你的身体。那些被蚊子叮得红肿的伤痕很痛,那些悸动的瘙痒的青春很浓。
姑娘,在你的旅行中,有一只蚊子曾陪你在火车上枯坐到天明。它曾趁着夜黑打劫了你的血肉,然后在秋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又死去一次。
2013年9月8日 1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