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浚带兵要走的那一日,春雨绵绵。大军在城外集结,他点足了人数,正要一声令下出发,忽听身后有人唤“殿下”,旁边作为随军太医的薛子轲叫他回头:“殿下,锦夫人来了。”
他调转马头往回瞧,只见冯锦一身鲜卑少女的窄衣窄裤,外面披着软甲,踏着地上的水洼,一个趔趄险些绊倒,匆匆向他跑过来:“臣妾请求随军前行。”
“锦儿不要,胡闹,快回去。”拓跋浚从马背上下来,压低了声音,急急将她从满是泥泞的地上扶起。
冯锦却坚持半跪在他面前:“臣妾没有胡闹,这众人都知道,臣妾幼年即是殿下伴读,多年来与殿下文武同修。如今大魏需要殿下征战,臣妾自小与您同习军政兵法,默契非常,自然也当尽绵薄之力。”
“锦夫人,您是女子,随军出征是身陷险境,还是听殿下的,回去吧。”薛子轲在一旁,也忙跟着劝说。
“我虽是汉人,却也知鲜卑向来女子主母也可出征。”冯锦回答的好像是薛子轲的话,可清亮的眸子依旧望着拓跋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王后妇好身份尊贵,尚且以身退敌,臣妾不过是殿下的一个夫人,若有幸军中陪伴殿下,身陷险境又如何?”
一时间,拓跋浚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个没注意,冯锦便攀上他的马背,翻身上马。
大军行至雁门,黑云压顶,洪雷震震,天色愈暗。
耳边是将士们震彻万里的呐喊声、,马蹄声。眼前是黄河奔腾,回湍冲射,借着大雨掀起接天的浪涌。
马背上,冯锦被拓跋浚护在身前。她抹去眉心落上的雨滴,回头在他耳畔高声道:“那日说好的今生今世,生死不离。我今日若不追来,殿下怎舍得与我作这生离?”
拓跋浚也低头看她一眼,忽然笑出声来。想起小时候学骑射,冯锦最初摔得嚎啕大哭,他好像也是这样两人一马,带了她好几日,才教会这笨丫头。
身前的人此时,除去了花黄翠钿,亦无螺黛描眉、堆金戴玉,可那乌发编在脑后,只一支木钗斜斜插着,英姿飒爽,堪堪是胜却了满城的红桃绿柳。
黄河岸边的牲畜闻得人声,此起彼伏地啼鸣,一声一声,尖细唳唳,在原野上空铺展。雨不知何时停了,拓跋浚一路紧紧贴着怀里的人,想把胸膛的暖意渡给她。冯锦仰头,瞧着这一夜雨后,洗刷天幕,只见月朗星疏。
一行人在雁门边安营扎寨,主帐中点了灯火,拓跋浚指挥几个小将挂好地图,便将他们推出去叫好好歇息。自个儿又打了一盆水进来,放在冯锦面前,清澈的水似盛满了月光,粼粼微闪。
“洗洗吧,瞧你那一脸的泥水,哪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子。”
冯锦吐了吐舌,接过他递来的布,沾了水擦脸:“殿下生气了?”
拓跋浚斜眼瞪她,可其实哪里舍得真生气。不过是瞧她一个好好的女儿家不待在家里,随军前来将自己作成这个样子,心疼罢了。
她将自己脸上擦干净了,牵过拓跋浚,坐在简陋支起的软榻上仔细地擦拭着他被缰绳磨了一天的手掌,许久才道:“我不光是为了殿下,还为自己。”
“冯家灭门,锦儿此生难忘。但既已嫁给拓跋氏,再说不共戴天不过是徒增悲伤。”她起身绕到对面的人身后,脸贴着拓跋浚的背,只不去看他,“父亲是因崔大人编纂国史之案下狱身亡的,又安了个镇守边关不力的罪名。说白了不过是鲜卑大臣看不惯汉人,认为汉人无能。殿下亲征有殿下的考量,而今日我硬要随军,伴殿下上阵,也不过是想让这满朝文武看见,汉人可为大魏尽忠,纵是女子亦不可小瞧。”
那日夜里卿砚的一席话让冯锦对魏与燕、魏与冯家的恩怨重新审视,冯家的惨案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鲜卑对汉与生俱来的那种歧视。
眼下要她一命抵一命去报仇她还做不到,倒不如以汉人的身份,在大魏的版图上留下一笔浓墨重彩。让这大魏江山里的血泪,也有她冯家的一份。她要将冯家的荣华拿回来,告诉所有人,她冯锦不是燕国余孽,不是叛臣之女,更不是只会狐媚主子的侍妾。即便是妾,也是堂堂正正的,大魏世子的锦夫人。
“此次随军的不仅仅是锦夫人,还是惨死狱中的镇远将军冯朗的女儿。锦儿要有自己的翅膀,余生才能同殿下比翼齐飞。”
朔风摇帐,帐外的空旷大地上,呜咽凄凄。
拓跋浚抿紧了唇,半晌,端过桌上已经微凉的清茶润了润喉,随即捉了冯锦鬓间的木钗,抛在榻边的地上。
嗅了嗅她的脖颈,是一如既往好闻的清香。二人身旁的烛火卖力地燃着,噼里啪啦,炸出几个细小的火花。
“我知你从小无父无母,昭仪不受宠,你便受了那宫里许多苦。”拓跋浚将她单薄的身子裹在怀里,“今日你一介女儿家,不顾阻拦要求随军,为我也好,为冯家也罢,我都是如钝刀子剜心一般疼。”
夜的气息掺着烛火的微焦,浓到极致。他的黑眸沉沉地望着她,如一潭深水,却因她而掀起惊涛骇浪。他将冯锦的发拢至耳后,一层一层剥去她身上的窄衣:“淋了雨,衣裳该换了。”
她先是一僵,却并未拒绝他的动作,甚至将手乖巧地搭上他的肩。
满室的旖旎,只惹得人,一层层汗淋漓。拓跋浚伸手将烛火熄灭,那是冯锦长了十五年来最陌生而漫长的一夜,每每以为是即将爬上岸边,却又飘在云层般,娇音怯怯,跌回扁舟浮沉。年轻的灵魂紧紧相拥,她的碎发掺着温热的汗水贴在两人的颈间,冰冷的帐中,骤然香暖。
而帐外,仍旧一片寂静,凉风灌喉,敲打着方寸之地。
在军帐中住了几日,在拓跋浚身边听前线来报,冯锦渐渐也摸清了此番战况。魏军在关内驻扎,而关外不过百十里地便是北蒙驻军。此地东西山岩峭拔,中虽有路,却盘旋崎岖,现如今敌军在外,魏军在内,谁也动不得,两军便这样对着,出不来进不去,将士们无不懊恼。
“再这样下去,且不说军心如何,光是粮草这样平白消耗也撑不了多久。”副将照常来报,两军依旧僵持,冯锦思索了好一阵,“雁门边境山路盘旋,俗话说狡兔三窟,我们光守着这一条路怕是行不通。”
拓跋浚摩挲着挂在帐壁上的地图:“可唯有这一条路是我们知道的,若北蒙不退军,暂且便只能这么耗着了。”
“既然这雁门四周别的路我们不知道,那北蒙也一定没有发现,不然早攻进来了。”冯锦忽然灵光一闪,抬头望他,“我们若要反守为攻,只需瞧瞧附近的山路能不能行军,若能,便可包抄,大退雁门外的敌军。”
身旁的副将似是听懂了,恍然大悟:“末将这就派兵前去探路。”
“且慢。”冯锦叫住差点出了帐子的人,又向拓跋浚道,“依我之见,派兵过于兴师动众,恐打草惊蛇。请殿下许可,让臣妾作农妇打扮,上山去瞧瞧,也免得惹人怀疑。”
反驳的话刚到嘴边,却瞧见她肯定的眼神,细想之下确实比派兵可行,拓跋浚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又看见一旁的副将欲言又止,冯锦笑着宽慰:“将军不必担忧,殿下与我皆是马背上长大的,我与他互相照料,只去探探路,便很快回来。”
副将把二人送至军营西边的小山,约定了回来时还在此地迎接,冯锦跟着拓跋浚,亦步亦趋地往山上走。
走走停停,约莫半个时辰,山顶将至,站在顶上,果真瞧见一片平原,似有北蒙军旗。但山路崎岖,两人好走,大军战马怕是难以通过。正谨慎迈步,忽见拓跋浚身体一偏,瞬间滑落。冯锦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扯住他,但男女力量悬殊,再加上脚下黄沙打滑。两人双双滚落,耳边风声呜咽。张口欲言却被风堵住,不能成声。在石头的重重撞击和磕碰下,两人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