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遵见我认真的样子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刚才还并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全然不见,脸上换了一种神情。
今日是我见到鱼遵的第一面,可现在鱼遵在我面前的申请变了又变,有猜忌、有吃惊、有疑惑、有试探、有……刮目相看,唯独没有父亲对儿女的关怀。
我曾有几个瞬间觉得,鱼遵就是一个天生的权术高手,这样的人没有感情,任谁都不会成为他的阻碍与负累。
这样的人好,也不好。
原本我就在想,穿越这件事情,地球上密密麻麻的人,概率小到堪比被一颗流星砸中脑袋。穿越剧看了不少,但真正穿越的倒是没有见过,我如此想着,心里突然有些欣慰,想那些各大卫视热播的穿越剧主角们似乎起步还不如我,虽然最近脑子动得多了一点,但却是不愁吃喝的,这样看来,我的命还是好一些的。
我那脱口而出,想要带月氏一起离开太尉府的话不过是信口胡诌,毕竟在这个世界,我除了太尉府实在无处可去,但我想鱼遵应当是不知道的,或许他有可能更担心我突然看上了某一位皇子的招募,有了更高的枝丫可攀登。
总之,我看鱼遵的脸色,这句话大概是能够糊弄住他了。
鱼遵虽然惊讶,但神色控制得很好,不细看是完全察觉不到的,因为我的一句话再次提起交谈的兴趣,于是问道:“你要……离开太尉府?”
“女儿是否选择离开太尉府,全凭父亲的决断。”我拱手行礼,并不屈膝,是因为我对这个父亲好感不多,但又得时刻提醒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所以便恭恭敬敬的回答道:“父亲是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但女儿不行,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好好的活着,如果能顺手让身边的人也好好活着,那便是谢天谢地了。”
“哼——你只是在拐着弯儿的骂我啊。”鱼遵不笨,自然听得出来,虽然冷哼了一声,但言词间并无怒气,像是在话家常的样子,问道:“那你想要如何?”
我低头想了想,也提了一个问题出来,道:“父亲可否向女儿保证,不论日后如何都要护女儿的阿娘周全?”
“你不是要自己保护她?”鱼遵轻笑起来,眯起眼睛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通天彻地本事的人,怎的还需要指望别人?”
“不是指望,是应该。”我抬头,继续道:“女儿在绕柳城一役后便能够猜到,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长安城里的诡谲云涌,想必父亲今日在朝堂上,听到的远远不止女儿的军功,更多的应该是那些揣测敌军心理的推测。父亲可知,女儿这样的人,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什么?”
鱼遵不说话,于是我便继续说道:“泼天的富贵?无上的尊崇?还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都是,也都不是,女儿能够吸引来的,除了这些,还有无穷的凶险。女儿不想落入这些大俗之物中,可却不得不游走在这些东西之间,朝不保夕、心有忐忑。父亲很明白女儿的用处何在,女儿也明白,女儿之所以愿意相助于父亲,仅仅只是为了自己的阿娘能够一世安稳,如果这一点都没有了,女儿便没了更多的指望,父亲可懂?”
鱼遵思量过一段时间,点头道:“意思我懂,可你如何保证,在你回来之后,月氏能够不牵扯其中?”
我深知这里面的关系,我回长安城,带着的不止军功与夸耀,更多的还有一个太尉鱼遵女儿的身份,先不说皇室的注意力有没有被吸引过来,恐怕就是各大世家也已经多方打听,过不了几日,鱼遵就得多方应付,看似洁身自好,实则是要挑选可靠的结盟之人了。
我想了想,月氏确实不能置身度外。
但是……
“父亲,我想您可以保护好女儿的阿娘。”我想着虽然顾氏是太尉府的主母,但毕竟在这个时代,女人们还做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太尉府就是太尉府,鱼遵只要想做的事情,是没有做不到的。
鱼遵听到这句话,大概是想不到,所以面上便有了一些惊讶之情,问道:“如何保护?”
“很简单,您可以像之前一样,对阿娘不闻不问,或者如果您觉得这么多年委屈了阿娘,那么就多多陪在她的身边。”我只能想到这两种办法,一种是让他们二人继续没有任何交集,确保他人注意到的只有我,另一种便是让鱼遵想要便显出来的宠爱月氏的戏码更上一层楼,让他人忌惮。
“今日女儿在长安城里传遍了的美名,父亲才是这之中最大的功臣。”我微微靠近鱼遵,轻声道:“古人云,虎父无犬子,我的脑子、手段,还有那颗玲珑心,全部都是随了父亲。父亲您是怎样的人,女儿便是怎样的人。”
鱼遵有一点微小的点头的动作,看来已经开始考虑我话中的意思了,并且不抵触一个身处迂腐时代的女子具有聪明头脑。我上学那会儿,历史课一向不错,而且愿意去看一些无关紧要的史料记载,所以对前秦并不陌生,大事年表记得也还不错,那些被后代学者提溜出来评价的名人们也都认识个七七八八。
鱼遵倒是资料详尽,但是他的儿子们几乎一笔带过,不管是学校里的老师、大学里的教授,还是图书馆里那些不打被人打开的书册,都没有对鱼遵的后代的记载。
想来,大概是因为资质平平,没有什么大作为吧。
鱼遵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明白,在当下这样的乱世里,盟友也不是绝对可靠的,如果自己的亲眷中,能够有一人伶俐些,他才可以放开手脚的去做一些事情。
“父亲,咱们开诚布公。”我拉了鱼遵的衣袖,带他到院子里的亭子里面坐下,打算好好的跟他分析一下当前的形式,顺便看一看这位备受重用的太尉有无自己的想法。
鱼遵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拉紧了身上的狐皮大氅,道:“你想说什么?”
“太子意外薨逝,过不了几日,朝堂上就会有人上奏,提议陛下再立太子,我想问……”我顿了顿,将声音压到最低,继续道:“父亲心中可有人选了?”
“胡闹!”鱼遵眼睛一瞪,怒斥道:“此事岂是你我可以妄作非议的?”
鱼遵的声音听上去像是生气极了,但神色并不像真的懂了怒,我便知道,我这句话的效果不错,倒也是多多少少炸出了一丝鱼遵的心思,心下就更加坦然了。
“父亲,请您开诚布公。”
我起身,再次行礼,道:“天下局势,多国纷争;前秦局势,朝堂异心;长安局势,风起云涌。”
鱼遵伸手轻轻扣了扣桌面,闭眼道:“你的意思是……”
“天下乱,家国乱,无人可以独善其身。”我收了行礼的双手,重新坐回鱼遵的面前,道:“父亲应当明白,身居朝堂日久,便再无清明之说。太子尚在时,父亲不是也站好了队,推波助澜,相助东宫了吗?”
“还是……”我把另一种猜测也说了出来,道:“父亲在等?”
鱼遵垂眸,反问道:“等什么?”
“等有人入主东宫,等有人有了明显的优势。”我回答道:“女儿明白,位高权重,步步为营是基本,可这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性命堪忧。可是,父亲也应该明白,等到风云既定,您对东宫里的主子,是没有天大的恩情的,虽然能够换来安稳,但却没有更大的益处了。”
鱼遵应该是被我猜中了心思,长叹一口气,道:“以身犯险,谈何容易?”
“以身饲虎,才能与虎谋皮。”我摇头,否定鱼遵的想法,继续道:“父亲若是不想表现得太过明显,那边等有人在朝堂上提议之后吧,女儿今夜的话只算提醒,父亲将要怎样定夺,还是得看您自己的想法。”
“你知道顾氏心仪之人吗?”鱼遵继续问道。
我摇头,表示并不知道。
“八皇子,苻柳。”鱼遵细细讲解起来,道:“顾氏乃是皇室一位公主所生,但因此公主与驸马不和,和离后被带入宫中,与皇室几位主子都是亲近之人。她选中八皇子,想来是看上了八皇子生母尊贵,又自知进取,是能够飞黄腾达之人。”
“但我……”鱼遵有些犹豫,道:“不太看好八皇子。”
“疑心重?”我抢先说到,看到鱼遵有一瞬的呆愣,才想起来自己刚刚抢话的行为十分不礼貌,但又见鱼遵无所谓的摆摆手,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才又开口道:“把皇子不错,但父亲担心,疑心会成为日后一把捅向自己的利剑?”
“对,为君者需要疑心,但不宜太过。”鱼遵继续说道:“八皇子并无深信之人,跟所有人的交际皆是点到为止,这种性格只怕日后不好相与。”
“算了,今日与你相谈良多,内容也都颇为深刻。”鱼遵摇头,制止我想要继续说出来的话,手指轻轻一点院落之外后,放至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心下了然,于是便将已经冒到嗓子眼儿的话憋了回去。
大片的寂静之后,院落外面传来一阵草木微动的声响,我抬头看向亭子四角的铃铛,并无起风的痕迹,想来鱼遵担心的是对的,我回府不过短短时间,就已经迎来了好奇之人。
“今日便到此吧。”鱼遵起身,拉紧自己的大氅,走出亭子,道:“对了,此番过来,是想告知你,宫里派了人传话,明日命你随我一同入宫,陛下准备论功行赏。”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鱼遵走了两步,又转过头,嘱咐道:“明日收一收你的玲珑心,宫里人皆精明,别被人盯上。”
我再点点头。
鱼遵见我认真回应了他,才唤了刚刚被遣走的的小厮回来掌灯,等他们除了院落,我才发现,这院子里乌漆嘛黑,鱼遵只顾着自己,竟然不给我留下个掌灯的小厮。
果然,这父女情分实在浅薄得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