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桅杆林立,帆樯如林,漕船、商船、民船南北穿行,连绵不绝,将整个江面遮的是密不透风;码头上南北口音混杂,人流摩肩接踵。河边纤夫齐整的号子声,更是整齐划一,穿云裂石。
看着力夫将吴家的箱笼一一搬上了官家漕船。老秦头送走了漕督衙门的人后,回到漕船上来,见解宝正在那里贪看风光,便走了过去。难得心情好,一时展露笑颜,口中便道,“帆樯林立人如蚁,这等风光可是在北地见不到的。”
解宝忙回头笑道,“那秦爷爷就说错了,我虽然没出过京城,也知道京南通州港、武清港,也跟这边一样繁华呢。”
老秦头听了,忙尴尬一笑掩饰了过去,“北地港口到了冬天就结冰,还是不如这边的。”
解宝点了点头,又问道,“秦爷爷是南人还是北人呢?”
老秦头听了,沉默了一下,口中吟道,“‘乾坤征战久,游宦别离多’。我本是长安府的人,先是西北为将,后又跟着阁老南北游离,也说不上是南人还是北人。”
听了老秦头的话,解宝不由脱口问道,“秦爷爷竟然做过大将军?”
老秦头苦笑了一下,却没回答解宝这个问题,而是岔开了话头,道,“你这个年纪,应该读些书的。你又不是那吴贵的奴才,好好的一个清白出身,应该趁着大好年华,去考个秀才出身才是正理。”
解宝听后,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想有一天会有人劝他读书,诗书、秀才这些字眼,竟然也会落到俺一个街头无赖子的头上,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倒觉得老秦头劝他读书的话,虽是好意,还是有些好笑。口中嬉笑道,“那书哪里是俺这等人读的,再说我也读不来的,连跟着贵大哥学些字都吃力呢。”
老秦头口中笑骂道,“真没出息。”便不再提读书的话。
解宝看着交流如织的船只从眼前穿过,突然指着前方问道,“那是什么船?”
老秦头瞧了一眼,道,“前桅横帆,两头又尖,跑起来速度极快,这是朝廷的贡船,一般叫它快马船。”
老秦头又用手指了其中几艘,“那是巡漕御史的巡船。”
“今儿出门,给阁老磕头的不就有巡漕御史吗?”
“哈哈哈,不错,就是他的巡船。”
“看见那边了吗?那是清淤用的沙船,那边的是传递消息的哨船,这边的是商人的大篷船。”
“那红色的呢?”
“那是专司救人的船。”
“哦,俺懂了,不就和京师巡城救火队一样吗?”
“看到那边没有?那是本地船帮的明堂船,以后遇见了这船,得躲着点。”
“为什么?”
“嘿嘿,只能告诉你,那船里面可不是什么好人。”
见老秦头微笑不语,解宝又一指远处过来的一艘船道,“那这艘船上也不是什么好人了?”
老秦头瞅了两眼,笑道,“这船上的人,不能说是好人或者是坏人。教你见识一下吧,现今北风凛冽,你看这艘驳船,便没敢张帆,它吃水本就极重,这是怕风大侧翻了。你再看船上的水手,一身的匪气,个个蛮横悍勇。这船上的人,可是连那些本地船帮都不敢惹的——这便是滇南的运铜船。”
果然,那运铜船刚靠近了码头,便见河面上的船只,纷纷摇撸四散躲开。
解宝见它走近了,便细细观看起来,只见船上水手,个个神情凶狠,面目狰狞,只瞧着这等凶相,都能骇的别家船只后退三舍。
老秦头又道,“滇铜京运,不但路途遥远,而且途中凶险极多,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干不了这活。运铜船船身极重,极难操纵,如果被它撞了,只能算你倒霉,告到官府都没用的。”
啊?解宝听后,吃了一惊,正要问个究竟。谁知老秦头话音刚落,距吴家官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便见四方的人流,霎时涌动起来,纷纷朝码头上跑来,更有人边跑边喊道,“撞船了,撞船了!那金陵的客船翻了!”整个码头顿时混乱起来。
见解宝探头探脑的,按捺不住身子,老秦头笑道,“咱们也去看看?”
解宝忙欢喜点头,老秦头便唤来两个着甲武士前头开路。几人下了漕船,顺着江边来到近处。江上众人见他几人的装束,还以为官府来人了呢,便纷纷让出路来。
老秦头带着解宝到了江边,见被撞的船只,早沉了水底。而肇事的船只,正是刚才二人所见的运铜船,那运铜船一路撞翻了客船,已经失了控,接连撞坏了几艘停在江边的船只,才堪堪停了下来,而它自己却毫发无损。
江边一时杂乱不堪,人声鼎沸,见左近也没问出是否有人员伤亡,老秦头便带着解宝上了堤岸。这时便听江面上有人喊道,“救上来了,又救上来一个。”
到了堤岸上,早有漕运衙门的人正在组织救人,老秦头近前问了声,“可有人伤亡?”
便有漕运衙门的主事走了过来,那人见老秦头虽衣着朴素,但是身后有带甲武士相随,哪里敢怠慢,忙上前禀道,“禀这位大人,还没有统计。只知道那艘去金陵的客船,落水了五人。靠在岸边的几艘船,还没有消息,希望上面没什么人吧?”
那主事身后一人叹道,“岸边那几艘也是有人的,吴家的厨子就在船上歇息呢。”
见解宝惊讶地看了过去,老秦头便问道,“哪个吴家?”
那人便叹道,“当然是吴贵妃家的船了。”
那主事听了,却嘿嘿一笑,“这些滇船向来横行霸道惯了,这次偏偏撞了贵妃家的船,那不就是撞了更硬的铁板了吗?”
这时前头突然又嘈乱起来,便有一个人匆忙过来道,“大人,那些滇船上的船夫,要进城顽乐,属下们拦都拦不住。”
那主事叹了口气,先看了眼老秦头,见老秦头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便道,“哪里是咱们能拦的,便随他们去吧,你们还是救人为先。”
老秦头插话道,“救了几个人了?伤亡多少?”
“差不多都救了上来,金陵客船落水五人,死去一人。靠在岸边的船上,倒是死的多了些,救起十一人,死去四人。”
那人说完,又转向自家的主事,禀道,“大人,死去的人中,就有吴家的厨子。沉船中除了吴家的船,还有一艘粮船、一艘盐船,一艘民船,其中还有一艘咱们衙门的抽分座船。”
那港务主事听了,浑不在意,虽说事涉吴贵妃家,说不得那些粮船、盐船中,便有淮扬大盐商、大茶商家的船呢。但这都碍不着他一个漕务小官,便点了点头,“人员伤亡尽快记录在册,我好报上去。吩咐沙船的人,尽快打捞沉船,疏浚河道。”
说完,那主事又冲着老秦头行了一礼,“大人,小人事务在身,先行一步。”
见事情已经有了首尾,老秦头带着解宝,便准备回城,几人刚下了堤岸,便见一人上前行礼道,“见过秦都管。”
老秦头细看下,才恍惚想起,这是前日驿站中,曾见过的那薛姓小郎官,似乎是紫薇舍人薛家的人,便点了点头,“薛郎君为何在此?家中事情可解决了?”
那薛小郎君笑道,“托秦都管的福,已经解决了,明日便要回金陵了。”说完,便要上前大礼参拜,要谢过吴阁老的援手之恩。
老秦头忙伸手挽住了,“不用多礼。”口中倒是承了这份情。
老秦头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男男女女一大群,还有些孩子夹杂期间,一时有些心软,道,“既然也是明日回金陵,便随在阁老的船后面吧。”
那薛小郎君听了,一时惊喜万分,忙深施一礼,口中道,“谢过阁老、都管的相顾大恩。”
PS:抽分座船——一种税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