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鱼眉角一扬,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地追问道:“哦?如此说来,夫子是认同了学生刚刚的那一番诗文解析,并承认那诗文确系歌颂而非淫诗了?”
“那是自然。公子刚刚所解甚是。不管是做学问、品读诗文,抑或听人言谈、观人行事,都要往深处挖掘,方能体会到隐含其中的本真也。公子文才清奇、言思敏捷,既有良相为榜样,此番再投晋王爷门下,将来必为我永成栋梁,得一番大作为。速速登记名帖、留下干谒诗文,入园去吧……”
——嘿,瞧这话说的,听得人身心熨帖。与聪明人交谈,果然就是畅快。看来,老夫子不只是眼明心亮,更是能屈能伸啊,难怪能于晋王麾下得此重用了。
公输鱼笑意盈盈,叠手再行大礼:“学生谨记夫子教诲。多谢夫子。”
目送着公输鱼与班九入内园的背影,老夫子微微颔首,将那张写着淫诗,不,是将那张写着表达对丞相俞舸敬仰之诗的文卷,默默收进了自己的衣袖中。
俩书童和两侧的侍卫们也是微微颔首:跟着老夫子办差,果然是能学到不少的东西呀,比如,怎样分辨淫词艳句与歌颂之辞,再比如,对于上位者的命令,不能乍一听便执行,瞧刚才,转折转折再转折,不到最后,真真不知到底是要抓还是要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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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老夫子这一关,公输鱼与班九进了内园,终得见“招贤雅宴”之真容。
园中青石曲水、粉桃绿丛,杯身绸影交相掩映。聚于其间的,尽是才子佳人。凡来参此雅宴者,不管身份、官职、年龄、性别,皆作书生扮相、以文会友。才子们尽情展示着诗词歌赋,美人们彩袖翩然起舞祝酒,配以园中曲水流觞,着实风雅无双。
二人不惊风不惹雨地混迹到人群中,但见雅宴刚好进行到了“献礼”的部分——
门生故旧们自然都要趁着这个机会给晋王献礼,希望能得到进一步的擢升,跟着弹冠相庆;而对于那些尚未入仕的白衣书生们,更是要抓住这难得的好机会干谒自荐,一旦博得了晋王欢悦,前途定会一片光明。
这也是晋王每年都要设此雅宴的原因所在:不但能为他博得儒雅贤王的好名声,还能收敛各种奇珍异宝,更是可以借机收纳党羽,让他的晋王党更加壮大。
说到礼物,在这般名为“以文会友”的雅宴之上,金银玉帛断然是无法直接拿出手的,那岂非失了文人的体面,得不到赏识不说,被赶将出去都是有可能的。
遂,为了这礼物,众人每年也都是挖空了心思,各想奇招、各辟蹊径。
“这本《君道》,乃是前朝大儒丘齐老先生的遗作,孤本也。举目四顾当世,唯晋王殿下之贤德,得此本,方为物归其所……”
“这是今年的第一刀湖地宣纸,首次加入了山南孔雀羽跟北地银狐尾,着墨清雅,凝而不散,自带粼光幽香,可与晋王殿下劲字相匹……”
“这块砚台,乃是用女娲当年补天遗落人间的仙石所造,古拙浑厚,溢龙涎之馨,卓华风雅,香沁百里,世间仅此一块,还请晋王殿下不弃……”
……
一个个奇珍异宝献出,件件稀世,直看得公输鱼瞠目垂涎,心中抓挠着难受得紧:若是给我的该有多好……“哎,猫兄你看这个!”“哎,猫兄你看那个……”
瞧着她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班九清冷静默的颜上都能品出“嫌弃”二字了。
而高居首位之上、头顶三棱金冠、身着绛紫蟒袍的晋王,终究是经见的多了,始终闲目半阖,淡然接受众家供奉,并无半点惊喜之色。尊尊宝物打他面前经过,也没有能够令他想要正眼去细瞧的,唯在身旁陪坐的柳下薇将金盏递与他时,方才轻笑一下、轻抿一口。
直到这样一个声音响起:
“三哥哥,这些时日,尽是三哥哥与我送礼物,今日,我也与三哥哥做了一个礼物。”
众人循声看去,但见一人身影,朦胧初出,于桃林间逆光而来,白袍轻氅,粼粼闪耀,恍惚间,疑似桃仙莅世,霞姿月韵、暗锁闲愁,集万般雍雅于一身,其外光景皆已碎作风中尘屑。
正是滕王成玦。
众人都看呆了,公输鱼更是半张着嘴巴忘乎了所以。
班九微微抬手,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公输鱼的嘴巴自动合上了。
痛得公输鱼差点叫出声,捂着下巴,狠剜了班九一眼,却也顾不得计较,赶忙回头再看,就见滕王已经走到了近前。
温雅的笑容配在清俊的面容上,似三月春风轻拂繁华,长眉妩,宛桃花才吐,毓秀天成、浓淡相宜,唯唇色依旧是浅浅的,长期缺血的状态,却恰如一株新桃易折的花枝,又无端地惹人心软。
看到成玦,晋王一直半闭着的眼睛终于肯睁开了,满脸亲和地关切道:“哎呀,五弟如何也过来了?快上来,到为兄这边来……身子可已见好,怎不多将养些时日再出门……”
趁着晋王与滕王寒暄之际,下面的众人都在小声议论。有的在说晋王气派,有的在说滕王清雅,有的在说二王兄友弟恭,乃众皇子典范……
站在公输鱼旁边的两个人则是在说,晋王与滕王往日少有交集,不知为何,突然就亲近了起来:
“听说不久前滕王生了一场病,晋王从那时便开始三天两头地派人往滕王府送东西。什么珍贵药材、稀罕吃食、机巧玩意、珍宝贵器,应有尽有,什么好送什么……”
“可不是,此风向一起,晋王党们马上随风而动,纷纷前往滕王府拜会、慰问、探视、联络感情。滕王府的门槛都快被他们给踏破了。咱们这些非嫡系的,都排不上号呢……”
“滕王府多年都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冷清得哪里有一点王府的样子?如今可算是攀上高枝儿了。也不知这滕王究竟使了什么法术,如何就巴上了晋王……”
听了这些话,公输鱼笑而不语。
她心里清楚得很,所谓滕王的法术,无非就是那一场为外人所不知的,“折杏苑暖阁假刺杀”的好戏。对于一个在危急时刻能够为自己挡剑的傻弟弟,晋王自然会对其亲近了。不过,滕王精心设计,并豁出了自己去挡剑,为的就只是得到“晋王的亲近”吗?怕是不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