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雅回到中堂,守在门边。
门板被撞得“砰砰”作响,震动不已。好在古代的材料实在不掺假,一时也没被撞坏。
只是根据现在这种情况,村里像是遭遇横祸,恐怕已经没有活口了。既然它可以存在,那就难保这里没有其它像它一样的怪物。估计是抱着独吞战利品的想法,所以它暂时没有呼叫帮手。但如果它久攻不下,失去耐心,迟早会将其它同伴引过来,到时候自己岂不是要被群殴?
不要怂,就是干!冲啊!!!
慕雅心一横,猛地将门打开。怪物由于作用力重重摔倒在门槛上。
就是现在!她抓住时机,从它身边闪过,准备冲到门外。却被怪物一把抓住了脚踝。
慕雅连忙拿脚狠踹,举起桃枝。桃枝抽打在它身上,滋滋作响,皮肉烧灼,形成一道道黑印。
与怪物零距离无障碍接触,没有最骇怖,只有更骇怖。
它上半身勉强还算完整,被满是血污的衣物遮挡着倒看不出什么。但腰部以下的血肉却整个都没有了,只剩下惨白的骨架,外面罩着层薄如蝉翼的皮。
无风时,松松垮垮地贴在骨头上;起风时,那层人皮被风盈满,飘飘荡荡,像件灯笼裤。好似……有人下半身没在水中,被水中的什么东西吃空了。
怪物痛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效果有是有的,肉眼可见,但是它就是不松手!
无论慕雅怎么踹它,鞭打它,那只手依旧纹丝不动。不仅如此,它还奋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继续扑咬。为了顿血食,分外执着。如果这血食不是她的话,她都要感动了。
慕雅半弯着腰,一只手猛力抽打,一只手去掰扣死在自己脚踝上的手指。死人手秽湿粘腻,一碰血肉就一块块往下掉。
还是不行!
就在这时,一把菜刀斩在死人手腕上,手应声而断。
慕雅抬头。
婆婆……
她的灵魂附身在腐化得不成样子的身体中,无比狰狞可怖。慕雅却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慈祥可亲。
“走……”
慕雅听见她破碎的嗓音,不再犹豫。甩掉挂在自己腿上的那截青红人手,足下生风,转身就逃。她无暇分心,因此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那棵桃树消失不见了。
断手对于怪物无关痛痒,反而使他恼羞成怒。少了慕雅的挟制,它顺利起身,将矛头指向坏了他好事的老鬼。只见它目眦尽裂,瞋目切齿,伸出完好的右手,扼住老鬼的脖颈,使其双脚离地,悬于空中。提着她的身体,往边上一掷。老人酥脆的骨骼断裂,像破布娃娃一样软倒在地。
随即,奋起直追。这是它的猎物!
桃花源夜间的景象和白天相比,截然不同。夜晚的它,甚至连欺骗都嫌多余,终于敛收所有的逢场作戏与假意虚情,褪尽华衣,选择将它那狰狞险恶的别有用心不加掩饰地展露在世人眼前,不掺一丝虚伪与犹疑。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一片狼藉。他们有的躺在田地间,有的漂浮在池塘里,有的倚靠在水井边……浮肿溃烂的脸上仍然保留着死前的惊恐。
如烟似雾的瘴气如同轻纱丝丝缕缕地弥漫萦绕在夜色中,凭添三分诡谲。
呵,哪里是什么桃花源,分明是无间地狱……
慕雅在田野上疾奔,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汗水自鬓角,一滴一滴,顺着下颌的曲线蜿蜒流下,如雨,灼烫着她因摔了跟头,而显得褴褛破落的衣衫。
那些非人之物被微薄的生人活气惊动,从四面八方朝慕雅奔涌而来。它们有的套着人类皮囊,动作迟缓;有的则是一团虚影,速度奇快。
霎时,月星隐曜,山岳潜形;阴风怒号,鸮啼鬼啸。
慕雅以平生最迅疾的速度奔跑着。体力耗尽透支,只拼着最后的一丝理性维持着奔跑的状态。躯体不受控制,动作机械僵硬,失去往日的灵活柔软。面色苍白若纸,泛青的嘴唇干涸到纹裂。嗓子辛辣炽痛,似过了几遍火,喉咙里满是血液腥味。她只觉得自己的灵肉早已脱离,身体仿佛飘浮在空中,在纯净的光晖中正分崩离析。
但……不能停下……停下……会死的……
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
向来,天不遂人愿。鬼魅魍魉的行速远非人类所能企及。
很快,慕雅跑出一段距离后,便被重重黑影撵上,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她就像被一个黑气四溢的巨大墨囊包裹。层层叠叠,密不透风。
桃树枝似乎对灵体伤害更大,每抽一下,都有浓郁黑气伴随着尖啸嚎啕之声逸散而出。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在众多鬼魅的围攻下,逐渐落于下风。鬼魅的刺耳尖利啸声令她脑海震荡,头痛欲裂。耳膜不断鼓动,竟流出血来。
这些黑影除了阻止她的行进,尖啸声棘手之外,其实给她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物理伤害。但重点是,实体状态的它们可以!桃枝对于实体的克制作用要小得多。只要它们实行人海战术,定能将她五马分尸、撕成碎片。
现在,原本被远远甩在后头的人形鬼怪已经追上来,眼看着就要争先恐后、张牙舞爪地扑上她的身体。
有男有女,有青年,有老人,有小孩,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全身青紫,笑着闹着,露出黑漆漆的口腔,手脚并用地朝她爬过来。有被斩首提着人头的,有脑袋以诡异的角度耷拉在一侧肩膀上的,有拖涎着长长的肠子的,有只剩下上半身只能依靠手臂匍行的……
一股冲天的腐肉气味扑鼻而来,使她几欲窒息。
这是她未曾见过的人群。
它们无论是年龄、性别还是形态都不尽相同。但又有着共通之处,那就是:尸斑遍布,肿胀溃烂。眼眶撑得很开,激凸眼球中的深晦恶意与怨毒几乎凝聚成形。有如剔骨尖刀、细细芒针,让她如坠冰窖,感受到彻骨切肤、绵绵密密的寒冷。
行动间,隐约可见粗胖的蛆虫在他们身体红腐的缺口中蠕动翻涌。不时,会有些虫子被抖落下来,在泥地上扭曲蠢动,令人作呕。
凉意,如一条腹蛇“咝咝”吐着信子,滑动游移,舔舐她的全身。从头到脚,从内而外;无孔不钻,无处不在。
“噗通……噗通……”心脏跳得飞快,声如擂鼓,仿佛下一秒就要蓄势待发着冲破胸膛。
死不可怕,死得这么凄惨才可怕。如果有选择的话,谁都想活。只是这一次,她内心深处深深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那是一种弱者的自惭形秽,是一种凡人在面对未知神秘力量时的无可奈何,是一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生死的愤懑挫败。
她仿佛一个跳梁小丑。她的急流勇进,她的歇斯底里,她的殚精竭虑,在命运面前,宛如一个微不足道、寻常至极的笑话。
“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慕雅捂住心口,流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