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听了,便接了银票,低低道:“既是这样,我便领了姐姐的心意。”
黛玉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柔声道:“环儿那边,我会命人将他的境况打听清楚,悄悄照管,妹妹专心照顾姨娘即可,不必担心其他事。”
探春抬起头,凝视着黛玉,眼中盈然有泪,低声道:“林姐姐,多谢你,你的身份,已经今非昔比,显赫异常,待我们却依旧如初,真真难得。”
黛玉轻轻摇头,嘴角舒展出明艳柔软的微笑,诚恳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始终是姐妹,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的。”
说到这里,便放开探春的手,将剩下的银票递给迎春,接着道:“姐姐一个月,只有二两银子的月钱,开销又多,实难周全。这点银子,姐姐带回去,自己拿一百两,也给四妹妹一份。如此,你们过日子,也能从容一些。我们姐妹一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姐千万不要推辞。”
见黛玉态度坚决,神色温和,迎春便收了下来,浅笑道:“既是这样,我就不客套了。”
探春凝眉长叹,瞧着黛玉,一脸的恋恋不舍,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怅然:“姐姐心思细腻,待我们又好,只是,因为我们那边的关系,竟不能与姐姐时常见面,当真可惜。”
迎春听了,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哀伤,拉住黛玉的手,含悲道:“今日一别,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林妹妹,我会时常思念你,你也要记得我们,千万不要忘记了。”
“我自然会记得你们,如何会忘记呢?”黛玉亦很是不舍,明眸在两人身上流连,勉强忍住伤感,轻声道,“其实,只要我们姐妹情分在,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
探春听了,无可奈何地道:“姐姐说的是,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这样想了。”
默了半日,抬眸看着黛玉,咬唇道:“四皇子可在园中?按理说,我们得去请安才是。”
黛玉并不疑虑,缓缓摇头,道:“他并不在,我们还是说自己的话罢。”
探春听了,眼中有淡淡的失望,继续寒暄几句,眼见时候不早,便不敢再耽搁,与迎春一同,站起身告辞。黛玉带着紫鹃、雪雁,一直送出二门,目送她们上轿,一步步走远。
看着华轿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黛玉眉心深拢,红唇吐出一丝悠长的叹息,心中思绪万千。
曲终终须散,她与贾家,终于一步一步,走向决裂,连当初那些表面上的浅淡情分,亦在屡次降临的风雨中,荡然无存。
从此之后,她与贾府三春,即便情谊深厚,惦记不忘,彼此之间,亦只能相忘于红尘,不再相见。
耳边传来紫鹃的轻叹声,接着听得她继续道:“刚才人多,我也不好问,姑娘,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你真的要与贾家断绝关系,即便是三姑娘她们,也不再相见了吗?”
黛玉点了点头,没有半刻迟疑,唇边露出清浅却坚毅的笑纹,慢条斯理地道:“自然是真的,虽然我很舍不得三位好姐妹,可是,她们始终姓贾,与她们来往,我跟贾家,便不能彻底断绝关系。如果荣国府想着利用她们,继续算计我,其祸非小。”
紫鹃毕竟是从贾家出来的,听了这番话,思量一番,心中仍旧有些不舍,却也无言反对,便点了点头,静默不语。
黛玉瞧着她,蹙眉道:“怎么,姐姐舍不得吗?”
紫鹃轻轻咬着唇,静默半日,方垂首答道:“贾家对姑娘,亏欠之处良多,这一些,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我哥哥还在那儿,又有不少旧时姐妹,若真断绝来往,难免会舍不得,姑娘勿怪。”
黛玉轻轻颔首,道:“姐姐的心意,我明白了,其实,我又何尝舍得呢?只是,当断不断,必受其害,与贾家纠缠不清,实在没有什么好处。何况,我已身在此处,处境艰难,更须小心谨慎,不能被其他的事情分心。既是这样,不如与他们趁早做个了结,不再来往。如此,我才能安心站在四哥身边,一同面对风雨。”
抬起眼眸,眺望远处开得连云似锦的木槿,神色温和,声音亦轻柔如风中落瓣:“我不会再见贾家那些姐妹,即便老太太仍旧命她们过来,也不会有所改变。但是,她们若是陷入困境,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贾府之中,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她们都是我在乎的人。这一点,始终不会改变的。”
说到底,她终究不是无情之人,虽然已经打算与贾家人决裂,但对于三春姐妹,始终不能彻底远离,不闻不问。
紫鹃吃了一惊,蹙眉瞧着黛玉,讶然道:“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姑娘她们,都是公侯小姐,怎么会陷入困境呢?老太太待姑娘不好,是因姑娘终究是外姓人,如今,难道连亲孙女都不能守护周全吗?”
“正是因为她们身在侯门,才会被家里人算计,落到境遇凄凉的地步,”黛玉轻扬嘴角,唇边露出清浅无波的笑容,声音淡若浮云,“至于老太太,是绝对指望不上的。以后,你就会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了。”
紫鹃听了,似懂非懂,却也并不追问,只点了点头,乖巧地道:“姑娘的话,我记下就是了。”
日暮时分,黛玉正在窗下闲坐,采薇探身进来,屈膝道:“姑娘,主子已经回来了,如今正在书房,与十三爷、林公子他们商议事情。主子让姑娘先用膳,早些歇着,不必等他。”
黛玉轻轻颔首,答允下来,唤了紫鹃、雪雁过来,一起用罢晚膳,方起身款步回房,安睡休息。
其时夜幕降临,云淡星稀,一弯清月悄然挂在半空中,深深浅浅的月光从镂花窗格流泻而入,落在茜色轻罗帐幔上,如一痕安静的画影。黛玉凝眸瞧着,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以前,她习惯独自一人,静静安睡入梦。然而,嫁给他之后,她便在细水长流的生活中,习惯了与他相伴不离。他不在身侧,竟无法心安,无法入睡。
习惯,真是一件让人无法琢磨的东西。而他,已经在不知不觉,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再也不能忘记,更无法舍弃。
在塌上翻来覆去,终究了无睡意,黛玉抿一抿鬓发,披衣起身,唤了雪雁、紫鹃过来,备了几样新巧点心,令雪雁端着,方搭住紫鹃的手,步往书房。
竹荫幽林,花簇锦绣,在月光下细影斑驳,三人闲步踩过石径,迤逦行近,便见雕花长窗半掩,透出淡淡的烛光,清浅朦胧。
听得脚步声,房中立刻有人快步奔出,低低喝道:“什么人?”
黛玉明眸微转,看清来人是林飞云,便浅浅一笑,眨眼道:“怎么,哥哥不认识我了吗?”
林飞云这才明白过来,叹了一口气,歉疚地道:“一时没看清,妹妹勿怪,这个地方,是府中重地,得谨慎一些才行。”
黛玉轻轻颔首,白绡裙裾逶迤飘过门槛,款款步进房中,便见水润与水涵相对坐在窗下,两人神情冷峻,严肃清冷。
见他们进来,水润忙站起身来,朝黛玉行了一礼,含笑道:“见过四嫂。”
水涵亦立起身子,目光落在黛玉身上,神色转柔,温颜道:“不是让你早些歇着,怎么出来了?”
黛玉唇边带笑,让雪雁搁下托盘,方软声道:“一时睡不着,便过来看一看。”
说着,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命雪雁与紫鹃出房相候,方抬头看着水涵,凝起烟眉,问道:“这么晚了,你们秉烛夜谈,在商议什么?难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水涵注视着她,唇边现出一抹淡淡的笑纹,语意温柔:“十三弟出去了很长时间,今天刚刚回来,我便邀他过来一聚。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在分析朝中的形势,闲聊几句罢了。”
黛玉轻轻颔首,行到水涵身边,笑意轻绽,开口道:“闲着也是闲着,四哥,能不能说给我听一听?”
“自然可以,”水涵剑眉微轩,拉黛玉坐下,轻描淡写地道,“我们得到消息,说东平王府那边,东平王对薛宝钗宠爱无比,有求必应,似乎有心将她纳为正式的妾室。东平王妃嫉妒成狂,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对付薛宝钗了。”
黛玉眉心微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方问道:“一直听你们说,东平王妃是个母老虎,她的手腕,到底怎么样呢?”
水润扬起唇,笑意浅凉,声音中亦带着一丝清冷之意:“自然是极厉害的,以前,东平王也有过几个侍妾,都被东平王妃折磨得不成样子,死得不明不白。现在,东平王妃已经起了嫉恨之心,想来,薛宝钗的命,也留不了多长时间了。”
黛玉听了,也不在意,唇边划出淡淡的弧度,一笑了之,只瞧着水涵,话语一转,轻声道:“罢了,不说这些了,东平王的立场,一直未明,四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