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见了,心中自是怜惜不已,却又有求于黛玉,不想此刻便翻脸,当下便瞪了瞪袭人,呵斥道:“主子们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大姑娘是老太太嫡嫡亲亲的外孙女儿,岂能被你玷污?说到底,你不过是个丫鬟,该多多掂量自己的身份才是。听说素日里你最是殷勤小心,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不堪?倒是我看错你了。”说着,便看向黛玉,转了一脸的轻柔笑意,温和地道:“大姑娘别生气,袭人得罪了你,我让她给你赔礼就是。”
薛宝钗回过神来,也忙看着袭人,娇声斥道:“袭人,还不快给林妹妹跪下道歉?”
袭人身子一颤,面色大变,抬头看着王夫人与薛宝钗,见她们一脸坚持,便有些无可奈何,只得提起裙子,往地上一跪,嗫嚅道:“原是我一时糊涂,林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说着,便朝黛玉拜了三拜,眼中落下泪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黛玉冷冷一笑,也不理会,歪在椅子上,静静抚摸着腕上的碧玉手镯,又端起茶杯,抿了几口,气定悠闲。众人见状,不由得面面相觑,却又无法开言。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王夫人终于有些耐不住,陪笑道:“袭人的事情,大姑娘多多包涵,别跟她这小丫鬟一般见识,如今,我们还是说正经的。”说着,侧头瞧着黛玉,目光殷切,接着道:“省亲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姑娘还是大方些,将银子借给我们使一使罢。”
薛宝钗笑了一笑,亦劝道:“妹妹住在这儿,吃穿不愁,一时也用不上那些银子。何况,姨娘也不白用妹妹的东西,待手头宽裕了,姨娘自会一分不少地还给妹妹,大家都是一家子的亲骨肉,这些忙还是该帮的。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王夫人闻言,侧头瞧了瞧薛宝钗,目光中透出一丝感激和喜欢。黛玉看在眼里,也并不言语,只微微一笑,依旧一脸淡然。
王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黛玉,心中焦急,默了半日,皱眉道:“成与不成,姑娘好歹给我句话儿。”
黛玉听了,忖度片刻,心知此事今天必须做个了段,便将事情推给贾母,缓缓道:“黛玉的银子,都在老太太那儿,由老太太亲自保管。如今,我这里身无长物,太太找我,实在没什么用处。”
王夫人听了,面上隐约露出五分喜色,笑道:“这事儿,我们原也请教过老太太,因老太太说,银子是大姑娘的,要由大姑娘做主,所以,我们才请大姑娘来问一问的。”
听说她们已经请教过外祖母,黛玉心中一凉,身上凝上一层薄薄的寒冰。舅母想算计自己的银子,外祖母知道了,为何没有直言拒绝,反而将这个难题抛给自己?
当下黛玉心念急转,思绪万千,却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事已至此,自己已经无路可逃,无法推脱了。念及此,黛玉眉心深蹙,长叹了一声,默默不语。
薛宝钗极擅察言观色,见状便瞧着黛玉,嫣然一笑,继续劝道:“姨娘这样做,也并不是为自个儿,是为了娘娘的体面。林妹妹,你是娘娘的亲表妹,又一直住在这儿,娘娘好了,你也有面子了不是?”
黛玉心念一转,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便抬起头来,笑意盈盈道:“舅母与宝姐姐说得有理,我若再不应,未免有些不尽人情。”
闻言王夫人与薛姨妈互看一眼,立即喜笑颜开,目光中都透出一丝难以压抑的得意和欢喜。尤其是王夫人,心中高兴至极,恨不得立时将那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用个干净。
薛宝钗也笑容满面,拉着黛玉的手,软声道:“林妹妹果然识大体,真真难得。”
黛玉淡淡一笑,将手从薛宝钗的掌心抽了出来,云淡风轻地道:“且不必忙,我还有两件事儿没说呢。”
王夫人愕了片刻,勉强敛了笑意,道:“姑娘有话只管说,不必客气。”
黛玉伸出纤纤玉手,指了指身侧的紫鹃,笑道:“第一件事儿,是关于紫鹃的。紫鹃跟在我身边多年,凡事都尽心尽力,与我情若姐妹。因此,我想请太太做主,将她的卖身契交给我,今后,她的事情,便由我做主,太太可同意?”
王夫人听了,忙点了点头,笑道:“这事情好办,凤姐儿,你将紫鹃的卖身契理出来,明儿个便给大姑娘送去。”
紫鹃闻言,看了看黛玉,自是感激不已。黛玉轻轻摆手,笑了一笑,侧头望着凤姐儿,道:“好了,我们来说第二件事儿,凤姐姐,省亲之事,若要处理周全,到底还差多少银子?”
凤姐儿听了,正欲开口,薛宝钗忙道:“书房的人已经核算过了,若是能有十四万两银子,便足够了。”
黛玉听了这话,心中冷笑不已,好家伙,一张口便是十四万两银子,真将她当成傻子了吗?
当下黛玉轻轻挑眉,神态悠闲,话锋一转,道:“前段时间,黛玉听人传过几句话,很有意思,不知宝姐姐与舅母是否听说过?”
众人不解其意,都怔怔地看着黛玉,薛宝钗莞尔一笑,气质雍容,似倾国的牡丹一般,问道:“什么话?”
黛玉温婉一笑,环视房中,款款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念完,黛玉伸手挽一挽鬓边的落发,唇边含着清浅的笑意,接着道:“这几句话,说的便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其他的暂时不论,且来看最后的‘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句话,是用来形容宝姐姐家是皇商,家世殷实,富可敌国,可对?”
薛宝钗听了,虽然不解其意,却也点了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得意和欢喜。
黛玉抬眸看着宝钗,悠然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宝姐姐,你们家如此富贵,又与舅母亲厚无比,娘娘省亲,岂能不出一份心力?如今,既还差十四万两银子,便由黛玉与宝姐姐平分,每人拿七万两出来,可好?”
薛宝钗与薛姨妈闻言,互看一眼,都有些目瞪口呆,宝钗唇动了一动,欲言又止。黛玉侧头看着她,盈盈一笑,眉色清婉如诗,滔滔不绝地道:“怎么,难道宝姐姐不同意?黛玉一介孤女,这七万两银子,实是天文数字呢。姐姐家却是家大业大,富贵殷实,又是皇商,区区七万两银子,算得什么?再者,宝姐姐是娘娘的亲表妹,又住在这儿,娘娘荣耀了,宝姐姐与姨妈也有面子了,不是吗?何况,舅母也不白用姐姐的银子,待手头宽裕了,自然会如数奉还的。”
见黛玉用方才说过的言语来堵自己,薛宝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中恼怒,又因黛玉言词清楚,天衣无缝,思量良久,竟无法开口反驳。
她与母亲来此,是因王夫人提起家境艰难,想将黛玉那二十万两银子都弄出来花了,让她们在这儿帮着敲边鼓,若是事成,自然会有酬劳。其实,修建省亲别墅,至多还需十二万两银子。她故意多说了二万两,是想将多余的都昧下来,与王夫人平分,给自家谋取利益。
听了黛玉的长篇大论,王夫人也吃了一惊,瞪着黛玉,口中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洋溢着淡淡的欢喜。毕竟,她最在意的,是元妃省亲的体面。而如今,银钱的事情,终于顺利解决了。
一时房中安静无声,袭人低着头,跪在原地不动,窗下的蜡烛袅袅地燃着,偶尔有风掠过,扬起帘子,纷乱如麻。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黛玉也不在乎,只管斜倚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袭人,端起茶杯,品着清茶,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悠闲而淡定。
良久,黛玉方站起身来,温婉一笑,容色娇美,宛若出水芙蓉一般,口中道:“宝姐姐不说话,想来没有异议吧?既是这样,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儿个,凤姐姐去老太太那儿说一声,领七万两银子出来。宝姐姐也早些将银子备好,交到账房。如此,二舅母才好打点省亲之事呢。”说着,站起身来,朝王夫人、薛姨妈敛衽一福,又让紫鹃将锦盒搁下,搭着紫鹃的手,飘然离开。
两人相携着回到黛玉的房间,雪雁忙迎了上来,一脸关切,问道:“姑娘,没事吧?”
紫鹃听了,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怎么会没事?满满一屋子的人,恨不得将姑娘生吞活剥了。”说着,扶黛玉在窗下坐了,又将今天的种种情景叙了一遍。
雪雁听得目瞪口呆,久久无法回神,紫鹃低声道:“平日里,太太吃斋念佛,面目慈善,今日却这样算计姑娘,活打了嘴了。还有薛家那家人,连为客之道都不懂,只管在旁边敲边鼓,帮着谋姑娘的银子,脸皮比城墙还厚。摊上这么狠心的舅母和姨妈,姑娘真真命苦。”说着,幽幽叹了一口气,眼圈微红,面上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