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林如海这般为自己着想,黛玉心情一阵激荡,默了半日,方才缓缓道:“父亲想得如此周全,玉儿自然是同意的。只是,父亲也该知道,琏哥哥来了这些日子,一点儿正事不做,只在外面闲逛,品行极是不堪。再者,现在的贾府,家境已经大不如前,只剩下架子未倒罢了。若是将银子交给琏哥哥,只怕会有去无回。”
听了这番话,林如海面色大变,忖度良久,方道:“我倒不知贾府的家境已经变得这般艰难了,既是这样,那二十万两银子,我也交给你吧。到时候,你将银票带进京,亲自教给老太太保管。我这样安排,一来,是因你外祖母说了,让贾琏一定要将你带回去,我也是不好驳的,且也没有住在别人家的道理。因此,你唯有回那儿去。只是,我们家素来富裕,若是一文不给,贾家的人必定会疑心飞云和府中的管家将东西私藏了。他们家势头正盛,别惹出什么是非;二来,将来你还得住在那边,用自个儿的银子也硬气些;三来,老太太素来疼爱你,必定不会允许别人挥霍你的东西。将来,她一定会将剩下的银钱如数还给你的。玉儿,你觉得怎么样?”
黛玉听了,默了片刻,颔首道:“父亲说得很有道理,就是这样吧。”略略低头,念及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还这般为自己筹划,心中很是激动,不由得泪流满面。
可怜天下父母心,说的,便是这种情景吧?
之后的日子,水涵带着萧太医与水润,不时过来探望,并送来各样珍贵药材补品。然林如海的病仍旧一日重似一日,渐渐卧床不起。黛玉很是伤心,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时时守在父亲,精心照看,外面的事情,一概托付给林飞云与林辰处理。
八月中旬的一天,水涵与水润联袂来访,与林如海说了几句话,便退到后院品茶赏景。黛玉服侍林如海吃了药,带上紫鹃、雪雁,也步到花园散心。
一路行来,只见天空碧清如洗,晴朗无云,园中桂花纷纷绽放,一片浅黄淡白,郁郁葱葱,繁花似锦。微风一吹,暗香浮动,淡雅清新,熏人欲醉。
三人行了半日,都有些疲倦,便一同立在一株茂密的桂花树下,静静地养神休息。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却听得远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京城传来消息,近来八哥与忠王爷尤为亲近,势力越来越大。四哥,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其声清越悦耳,却带着一丝焦灼,正是水润的声音。
外面静了一下,便听得水涵答道:“林御史的身体,近来越发差了,只怕已经时日无多。到时候,林姑娘必定会伤痛欲绝。如今,我没有法子救林御史,在生命的流逝面前,任何挽留都是徒然。但是,林姑娘最伤心的时候,我一定要陪在她身边。”
听了这番话,黛玉身子轻轻一颤,心中惊讶不已。一时远处的水润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四哥,你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儿女情长之人,如今,因了一个林姑娘,竟连京城的局势都不在乎了,这可真应了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水涵微微一笑,神态自若地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吗?你说得很对,林姑娘聪慧绝伦,见识非凡,又这般清丽无双,这样的美人关,有谁能过?即便能过,也不愿过。”声音温柔如水,随着轻风缓缓飘来,隐约带着一往无前的深情。
两人说完这番话,一步步行远,渐渐消失不见。黛玉却彻底愣住,几疑是梦,低头默默沉吟。
正出神之际,耳畔传来雪雁的笑声。黛玉这才回过神来,抬眸看着她,讶然道:“无缘无故的,你笑什么?”
雪雁抿起唇,望着黛玉,眉梢眼角皆是盈盈笑意,不紧不慢地道:“以前,姑娘曾告诉我一句话,说是什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如今,四公子为了姑娘,甘愿在扬州停留,连京城都不回,这句话,该回赠给姑娘了。”
黛玉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侧头朝她唾了一唾,莹白如薄玉的皮肤却飘上丝丝红晕,似乎要沁出血来。
一阵风过,米粒般大小的桂花纷纷飘落,撒在她身上,芳香浓郁,如诗,亦如画。
自来了扬州,贾琏日日在歌舞风月之处流连,甚是逍遥自在。后来见林如海病重,只得在府中停留,不再出去。此时,水涵已经将扬州的政务完全理清,便先将水润打发回京,自己则不时来林府看望。
以前,水涵探望林如海,都是微服而来,此时遇上贾琏,因不喜被人奉承,水涵也并不表明身份,只说自己是林家的故交,知林如海病重,特意过来拜访。贾琏素来机灵,极擅察言观色,见水涵虽然一身素服,却谈吐不凡,进退有礼,眉宇间带着一丝清贵之气,让人不敢直视,心中自是惊讶。虽然好奇无比,却又无处打听询问,便只得罢了。
时光流转,秋日已至,林如海的病情越发严重,渐渐卧床不起,到了九月初三,便带着对黛玉的深深牵挂,与世长辞了。
彼时,寒风潇潇,秋意浓浓,处处花草凋零,绿衰红败,一片凄清悲凉的景象。合府之人皆换上一身稿素,无不悲痛欲绝。
水涵亦换上一身白衣,来林府吊唁致哀。抬眉回眸间,见黛玉一身素白,清颜素面,越发显得弱质纤纤,不胜罗衣,心中自是怜惜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守在黛玉身边,软言安慰了几句。
因林如海是朝廷重臣,来往吊唁者甚多,事务甚为繁杂。好在林飞云、林辰等人忠心尽责,将丧礼筹办得井然有序。黛玉含着眼泪,领着四位姨娘,日夜在棺前跪伏悲泣。
自此,朝也罢,暮也罢,亲人面,不可再见。
解妆弃粉,玉面清瘦,泪水盈眶,点点行行,不干风月。
父亲去后的第二天,傍晚时分,黛玉给父亲上了香,步到花园的凉亭里,默默出神。
雪雁端了一盏冰糖燕窝粥过来,柔声劝道:“姑娘,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只怕身体吃不消,不如喝些粥,垫一垫吧。”
黛玉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眸,慢慢道:“罢了,我没什么胃口,你且端下去吧。”
雪雁听了,脸上闪过一抹忧色,却又无可奈何,低头擦了擦泪,答应一声,怔怔地立在一旁。
黛玉低眉垂首,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不禁有些泫然欲泣,只觉鼻子一酸,泪水盈盈,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滑落,连绵不断。
正伤心之际,耳畔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黛玉茫然抬眸,见水涵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俊朗飘逸,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怜惜和心疼,不由得呆住了。
水涵轻轻一叹,见黛玉眉若春山带蹙,眼如秋水含愁,脸上珠泪点点,心中一阵伤痛,道:“林姑娘又哭了吗?”
黛玉深深低头,默默垂首不语。水涵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姑娘此刻的心情,涵潼很明白。姑娘若是想哭,就哭吧,别闷在心里。”静了一下,又道:“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合适,但我想告诉姑娘,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愿意陪在姑娘身边。姑娘想哭,我会帮姑娘拭泪的。”一面说,一面步进亭中,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递给黛玉。
黛玉听了,怔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良久,方伸手接了手帕,拭干面上的眼泪,轻声道:“多谢四公子。”
水涵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们相识这么久,你何必说这些客套话?”默了半日,长叹一口气,低声道:“逝者长已矣,姑娘不可过悲,要保重身子,让林探花、林夫人在天之灵放心。何况,林探花对林夫人情谊深厚,此去必定能与林夫人相聚,再偕伉俪。”
此时,他语气平静,声音清越,神色安详,但蕴含在其中的一片柔情和关切,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良久,黛玉方回过神来,咬着嘴唇,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四公子,你且回去歇着吧。”
水涵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且不必忙,我还有几句话,想告诉姑娘。这儿的事情,我早就处理妥当了。这段时间,父皇接连派人过来,催我回去。父命难违,因此,明儿个我便得动身回京了。”默了半日,又道:“林姑娘,请善自珍重,咱们京城再见罢!”
暮色下,少年的脸颊温润如玉,白衣胜雪,身形翩翩,深邃的目光中,荡漾着温暖和关怀,柔情似水,缠绵如丝。
黛玉心中一热,心灵最深处的弦被拨动,漾起圈圈涟漪,已是芳心暗动,情愫渐生,清澈如水的双目中泪珠闪闪,带着一分羞怯、三分情意,心中柔情万千,欲诉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