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如遭雷击,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不肯死心,嗫嚅道:“太太当真要如此狠心?你自己也是母亲,应该明白我的心情。如今,连这么小的要求也要拒绝吗?”
王夫人冷笑一声,飞快别过头,不肯再回答。贾琏冷声道:“巧姐儿是我的女儿,我是绝不会允你带走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行了,事情已经说清了,你也不必在此停留,也不必收拾什么,快些走吧。”
凤姐儿仰起头,心知事情已是无可挽回,哑声道:“好歹容我去看看老太太、巧姐儿,说几声告别的话。”
邢夫人眉目含笑,声音清淡:“如今这种形势,就算见了面,也不过是哭哭啼啼,伤心一番,能怎么样呢?你们王家已经败了,依我说,你还是早些出府,看看能投靠谁罢。”
凤姐儿听了,静默半日,方道:“我明白了,会照做的。”顿了一下,敛起衣服,屈膝跪下,向邢、王两位夫人行叩拜之礼,口中恭恭敬敬地道:“从今以后,我便是下堂妇,我不敢怨,也不会恨,我只想求你们,念在一家人的份上,善待巧姐儿。”
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可以低下头,向这些伤害她的人恭敬叩拜,苦苦哀求。
彼时,冷寂的阳光撒满一地,落在凤姐儿身上,影影绰绰,如同一帧安静的画影。
见素日要强、坚忍的凤姐儿竟然下跪叩拜,邢夫人、王夫人始料未及,惊得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日之后,邢夫人方瞧着凤姐儿,轻轻点了点头,应道:“巧姐儿是我的孙女,我自然不会薄待,你放心走吧,不必管其他事。”
凤姐儿听了,虽辨不出她话中到底有多少真意,依旧垂下身子,恭敬地拜了一拜,凝声道:“如此,多谢太太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侧眸看一看贾琏,冷笑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虽然并不识字,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如今,风雨还未至,你便抛弃结发妻子,如此狠心无情,将来,你自个儿的下场,必定好不到哪儿去。”言罢,拂一拂衣袖,转身欲往外走。
其时,窗下突有低微虚弱的女声缥缈飘来:“等一下。”
房中众人不由吃了一惊,抬眸看时,却见赵姨娘一身素服,扶着小丫鬟的手,立于门口,身姿消瘦,似弱柳临风一般,怯弱不堪。
凤姐儿亦震惊不已,呆呆看着赵姨娘,急促间辨不清状况。
这时赵姨娘拢一拢衣襟,在丫鬟的搀扶下,踏着步子,徐徐行进来,巍巍向邢夫人、王夫人行礼请安。
邢夫人眼望着天,并不理会,王夫人满面不悦,看向赵姨娘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清冷,拧着眉头道:“你不是病了么,出来做什么?”
赵姨娘淡淡一笑,垂下眉睫,开口道:“劳太太动问,今儿个贱妾的身子略好了些,便出来给太太请安,见房中济济一堂,似有大事,一时驻足,不敢冒然进来。”
说着,便转过头来,看向孤身而立的凤姐儿,挑眉道:“听太太、琏二爷的意思,似乎有休弃琏二奶奶的念头。贱妾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这件事情,不是贱妾该过问的。只是,贱妾心中很不明白,琏二奶奶嫁过来这么些年,为贾府的家事操碎了心,凡事亲力亲为,无不勤谨,又敬老惜幼,行为举动,并没有半点出格之处,如今蓦然被休,倒不知是何缘故?”
她语音未落,凤姐儿已是心情激荡,伤痛满怀,眼角隐有清泪闪现,却高仰起头,并不肯在众人面前落下。
听了这番长篇大论,贾琏不由脸上变色,哼了一声,冷冷道:“夫为妻纲,凤姐儿是我娶的,如今我想休便休,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王夫人眯起眼,一张丰润的脸庞在瞬间迸出寒冰似的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姨娘,眸光清淡,声音中透着倨傲之意:“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与大太太、琏儿做事,还得跟你这个小小的姨娘解释不成?我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凤姐儿很照顾很关心你,你们两人走得很近,我也不说什么,不过,你想给凤姐儿出头,也该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才行。”
湘云抿起唇,漫不经心地瞧着赵姨娘,亦开口道:“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今儿个的事情,实在轮不到姨娘来评说。依我说,姨娘还是回自己的屋子,安心过日子吧。今儿个,虽然姨娘失礼了,但太太素来宽厚,大人有大量,必定不会与姨娘一般计较的。不过,今后姨娘还是安分守己一些,不要僭越。”
清冷无情的言语,一字字倾入耳中,赵姨娘身子微颤,默了半日,方慨叹道:“原来,这便是贾家人的真面目,时至今日,我总算看清看透了。”
抬起眼眸,睁大眼睛瞪着王夫人,似笑非笑地道:“今儿个,你们这些人执意要休弃琏二奶奶,这原因,我是一点儿都不明白,也不想再问了。我想说的是,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比太太更心狠更无情的女人。当日我的环儿努力上进,得老爷赏识,宝玉却日日游逛,一无是处,太太怕环儿夺了老爷的宠爱,便使计将环儿弄到田庄,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们母子。后来,探春被太太蛊惑,进宫参选突厥汗妃,以使贾家长保富贵。她对太太如此恭顺,甘心成为太太的棋子,不料一朝落选,太太便将她踏在脚底下,不闻不问,冷漠如冰。我的一双儿女,都被你这所谓的嫡母折腾得不像样子。这些都罢了,我都没说什么,但是,今儿个的事情,实在让人无法忍受。琏二奶奶是太太的嫡亲侄女儿,昔日也极敬重太太,代太太将家事理得井井有条,因为有琏二奶奶,太太才能清清净净地过日子,舒舒服服地享福,逍遥又自在。二奶奶管了这么多年的家,日夜操劳,呕心沥血,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反而还落了一身病。如今,她被琏二爷薄待,太太不但不肯施以援手,反而还推波助澜,帮助琏二爷休妻,太太如此行径,怎么对得起琏二奶奶?素日里,太太日日吃斋念佛、慈眉善目,如今,却做出这样的事情,真不知佛祖会怎么回报太太。”
她话未说完,王夫人已经惊愕到不知所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变幻莫测,难看至极。
听了赵姨娘的长篇大论,房中其余人亦极是惊奇,怔怔盯着她,却见她眸中泛着明澈的光芒,虽怯弱不堪,身却直立,带着一丝难言的气魄,让人不敢直视。
这么多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且字字见血,掷地有声。
喧嚣的房间,蓦然静寂下来,落针可闻。良久之后,王夫人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来,狠狠挥起手,打了赵姨娘一巴掌,口中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教训我!”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又狠又准,赵姨娘身子一晃,头上发髻散落下来,苍白的脸颊立刻现出五个鲜明狰狞的指印,唇角沁出一点血痕,身子亦摇摇欲坠,颇有不胜之意。
凤姐儿吃了一惊,忙上前扶住赵姨娘,抽噎着问道:“姨娘,你没事吧?”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也做不了,”赵姨娘微微摇头,靠在凤姐儿身上,胸口起伏不定,声音中带着难言的哀婉感叹,“二奶奶,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凤姐儿眸中含泪,握住她的手,声含感伤:“姨娘不必如此,姨娘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姨娘自己处境艰难,却肯为我说话,让我感激不尽。”
说到这里,略歇了一会儿,刚要继续时,却听得湘云冷笑出声,对赵姨娘怒目相向,色厉内荏地叫道:“这些年来,太太一直善待你,恩比天高,如今,你却说出这样的话,如此忘恩负义,令人发指。哼,你别忘了,虽然凤姐姐要离开,你却还得住在这里呢。”
赵姨娘听了,脸上并无惧色,吸了一口气,定住心神,凝声道:“宝二奶奶实在厉害,竟然知道拿这个威胁我,想必,宝二奶奶心里已经想好了主意,施手段来对付我,以给太太出气吧?”
湘云轻轻抿起唇,但笑不语,瞧着赵姨娘,目光中俱是清寒之意。
赵姨娘见了,也并不在意,拂了拂衣袖,唇际泛出一抹浅淡的嘲讽笑纹,冷声道:“宝二奶奶的想法,只怕派不上用场。因为我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今儿个,倘若琏二奶奶要出这个家,我也会跟着离开。”
闻言众人皆满面震惊,睁大眼睛盯着赵姨娘,一脸的不可思议。触目所及的女子,脸色苍白如雪,身子摇摇欲坠,眸中却透着坚决之意,显然并非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