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见状,不由得越发气恼,失声叫道:“二太太在这里惺惺作态,实在叫人恶心。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打量我不知道吗?你在老太太面前虚情假意,做出这副孝顺贤良的模样儿,不过是想着将老太太的体己全部据为己有罢了。你这般贪得无厌,也忒黑心了。”
听他说得如此尖锐刻薄,王夫人目瞪口呆,被噎得说不出话。湘云见状,忙走上前来,抹泪道:“大老爷何出此言?二太太是老太太的儿媳,如何会不孝顺老太太?这些天来,二太太命人到处寻医问药,自己吃斋念佛,只盼老太太能好起来,长命百岁。二太太如此用心,大老爷却说起这些话,真真委屈死人。”
“这里都是长辈在说话,哪里轮到你来插嘴?”贾赦正在气头上,便有些口不择言,凛然盯着湘云,声音清寒如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自己本是定过亲的,不过是见男方败了,便立刻退了婚,不顾廉耻地嫁到我们家来。你这样的女子,竟敢出来指责我,你也不问问,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
湘云呆怔半日,嘤咛一声,以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王夫人见状,也哭泣出声,哽咽道:“大老爷这些话,实在伤人。好歹湘云是我们家的儿媳,又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儿,素日里老太太将她当成宝贝来疼爱。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大老爷也不该这样数落湘云。”
邢夫人忙踏步上来,帮腔道:“二太太说话就说话,何必拉扯上老太太?我也知道,素日里老太太很疼爱你们二房,但我们老爷也是老太太的儿子,大家的地位,其实都是一样的。如今,你一字一句,都特意扯到老太太身上,你的心思,我也明白,你不过是想要挑拨离间,使得老太太与我们更加疏离,如此一来,你们便能将老太太的东西独吞了。你这般用尽心机,也……”
“够了,”听得他们针锋相对,争论不休,贾母终于按捺不住,厉声喝止,“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吵翻了天,倘若我这口气上不来,这个家,只怕立刻就得分了散了!”说话之际,心情激荡,喉头一甜,竟张口吐出一缕殷红。
众人见状,都吓了一跳,忙止住争吵,争相上前照应。贾母闭上眼睛,喝了几口茶,静静养了半日神,方重新开口,声音低微,似缥缈飞烟:“大老爷,今日你的来意,我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情,我会仔细考虑,必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贾赦听了,自是心满意足,不由得喜色盈面,忙打躬道:“多谢老太太体谅。”说着,又让贾琮上来,叩谢贾母。
王夫人面色一变,迟疑半日,终于还是不甘心,开口道:“如今是新年,吏部如何会有消息传出来?分明是大老爷信口开河,想谋算老太太的银子。老太太,您素来明察秋毫,千万别听信这些话。”
见她再次出言阻拦,贾赦气恼至极,拂一拂衣袖,正要开口辩驳时,贾母已止道:“罢了,都别说了,这些事情,我心里一清二楚。你们争吵不休,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我的那些体已。我会让丫鬟将东西点算清楚,明天你们一起过来,我将东西都分了,大家落个干净。”
语落,众人便低下头,缄默不语。贾母并不睁眼,只抬起手摆了摆,虚弱地道:“行了,事情已经定好了,你们也该安心了,都下去罢,我想静静歇一会儿。”
她的声音低微无力,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气魄。众人不敢违逆,又因她已答允将体己分了,各自有安心之感,便一起答允下来,告退毕,陆续转身出去了。
待房中安静下来,鸳鸯走到床榻旁,见贾母脸色苍白如纸,闭了眼睛只管流泪,枕边早已湿润一片。
鸳鸯见状,不由得一阵伤心,垂泪劝道:“老太太,你别太伤心了,身子要紧。无论如何,都要养好自个儿的身子。”
贾母听了这句话,越发止不住,痛哭了一会子,方喘着气道:“家里这样的光景,我还养什么身子,索性闭了眼睛,由他们闹去,也就罢了,偏又不断这口气。”
鸳鸯闻言,更是悲痛欲绝,勉强止住,软语劝道:“老太太别说这话,不过是大老爷糊涂,才来这里吵闹,至于二太太、宝二奶奶她们,对老太太却是极恭敬极孝顺的。有她们服侍,老太太必定能康复,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长命百岁。”
贾母闭目摇头,含泪道:“不必提她们,二太太的性情,我还是知道的,虽然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副慈善相,心底里,却是极贪财的。这府里的人,都是半斤八两,都在眼红我的体己,对我何尝有过半点真心?可叹我为了他们这些人,与我嫡亲的外孙女玉儿疏离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个大笑话。”
说着,低低咳了几声,唇角漫上一缕凄苦笑意,声音亦感伤不已:“当日玉儿的感受,我终于明白了。”
当年,为了修建省亲别墅,她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将黛玉寄存的银子取出,没有半点迟疑。后来,黛玉知晓了,眸光里流转着无尽的失望和哀怨,伤心至极,之后,便一点一点,与她疏离决裂,成为陌路。
那时候,她心里,虽然有浅淡的愧疚,与其同时,却也有深浓的不满并存,不过是用了些银子罢了,何必小题大作?何必这么决绝?
到如今身临其境,方知被亲人逼迫算计,是多么伤心的事情。这份痛楚,如印记一般,沁入心底,刻进骨子里,想抹都抹不掉。
而她也明白,黛玉与自己,始终还是不同的。在黛玉心底,最在乎的,不是银子,不是富贵荣华,而是真心相对的亲情,如此而已。
于她,最看重的,却是自己在贾家里象牙宝塔般的地位,是高高在上、安逸优渥的生活,其次才是儿子、孙子。
不太在意亲情的她,被子孙算计了,亦觉得痛不可当,那么,当年唯情至上的黛玉,必定被伤得更深吧?
往事历历上心头,不堪回首。
当年,她让黛玉难过,如今,子孙使她伤心,因果轮回,果真是报应不爽么?
心灰意冷的黛玉,已然远离,今生今世,只怕再也不能重新相见吧?她人生剩下的日子,只能守在这个地方,面对一众虚情假意的异心子孙,郁郁而逝,再无半点欢喜笑容。
念及此,贾母心中不由生出感伤,慨然万千,良久之后,方长叹一声,无力地挥手,向鸳鸯道:“让琥珀出去,将凤姐儿叫过来,你们一起,领着房里的几个大丫鬟,将我的东西打点清楚,明儿个全都分派了,免得他们惦记觊觎。”
鸳鸯听了,只得含泪应允,让人将凤姐儿唤来,开箱倒笼,将贾母从做媳妇开始,积攒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一一点算清楚。
及到了第二日,贾母便命人到各房传讯,说是有事要说。众人均知其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到齐,济济一堂。
鸳鸯拿了十香浣花软枕,扶贾母靠坐起来,又服侍着喝了几口茶,方低眉退到一旁。
贾母养了半日神,摆手挥退房中的丫鬟,只留了鸳鸯,方开口道:“我从十几岁开始,便嫁到这里,算起来,已经有六十多年了,无论多稀奇的东西,也都见过了,无论多大的场面,也都经历过了,这些年,福都享尽了,如今老了,我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房中之人听了,都呆了一呆,相顾失色。贾政忙行上前,殷切地道:“老太太这是什么话?老太太虽然身子有些不好,但素来都是极康健的,且放宽了心,好好调养,儿子们必定会小心伺候,奉养老太太活到一百岁。”
贾母不为所动,摇头道:“罢了,这里都是自己人,你这些场面话,也不必再说了。毕竟,你从不理家事,即便真有这个心,又能怎么样呢?”
贾政听了,不由得一怔,脸有惭色,垂首不语。贾赦见状,扬一扬唇角,眸中嘲讽之色隐现。
这时贾母目光流转,四下一望,唇角划出微凉的弧度,声音亦清冷得没有半点感情:“这几年,我身子不好,从没过问家事,什么都不管,说说笑笑地过日子。不过是因我心里想着,祖宗有莫大的功勋,只要能守住,也就罢了,哪知道竟会败落到如斯地步!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我也是知道的,你们遇到这种境况,并不想着节俭进取,竟起了念头,要算计我这个老太婆。大夫早已说了,我身子不好,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你们却是半点也不在意我的身体,只惦记着我的体己,担心自身得不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