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说谈谈,推心置腹,寒暄良久,黛玉终于舒出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正欢愉之际,耳际突有紫鹃的声音低低传来:“姑娘你瞧,那贾三姑娘陪坐在忠王妃身边,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黛玉听了,怔了一下,依言抬起头来,眸光流盼,看向贾探春静坐的方向。
目光落处,便见探春面上毫无沮丧之色,反而还容光焕发,不时与忠王妃低语几句,唇边笑靥如花,神采奕奕。
见了如斯景象,黛玉深深蹙眉,心中极是惊诧。她清楚地知道,探春此次参选,对汗妃之位胸有成竹,志在必得。如今意外落选,她的满心期盼、富贵荣华,皆已化为泡影。按照常理,探春大失所望之下,应该心念俱灰、唉声叹气才是,如何能不恼反喜呢?
念及此,黛玉不由得大惑不解,定定凝眸于探春,悄然打量,默默思量半日,却依旧猜不透内中缘由。
正沉吟之际,听得汐筱好奇问道:“对这位贾姑娘,嫂子如此在意,她与嫂子,必定是旧相识了。呀,难道她如贾四姑娘一般,也是荣国府的人么?”
“妹妹蕙质兰心,一猜便中,”黛玉轻轻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当年,我住在贾家之时,众姑娘里,交情最深的,便是她了。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我,很后悔与她交往。”微微眯起眼,怅然一叹,将之后的变故细细叙了一遍。
汐筱听得极是气恼,凝眉道:“这三姑娘的面皮,生得很不错,想不到内心竟如此凉薄,为了攀附权贵,竟想来与表姐争夫婿,实在俗不可耐。这样的女子,真该配一个地位低微、庸俗不堪的夫君,让她吃一吃苦头,如此,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呢。”
黛玉听了,不由“噗哧”一笑,附和道:“妹妹这主意很好,她一心向往富贵,若是幻想破灭,必定会时时怨恨,痛不欲生,比杀了她还要难受些。”
听得黛玉言语中有赞同之意,汐筱言笑晏晏,以手支额,默默思量半日,眼眸蓦地一亮,嫣然道:“我常在闺阁,少见外男,不过,上次在明月楼里,我们遇见的那个男子,叫什么薛蟠的,猥琐难看,自身也并没什么来头,却趾高气扬,言语粗俗,让我印象深刻。如果能由我作主的话,一定要将她许给薛蟠,才算称心如意。”
“呵呵,将她配给那个姓薛的,妹妹的心思,实在很特别,不过,听起来很让人解气呢,”黛玉美目流光,也来了兴致,跟着玩笑道,“其实,仔细想一想,那天在酒楼,薛蟠言语轻薄,对妹妹抱有觊觎之心,如今,贾探春又盼着能嫁给颉格可汗,当一国之后。现在,妹妹与可汗已有婚约,如果能将这两个人配在一起,再结一对姻缘,也算是天作之合了。再者,贾家与薛家,本就是亲戚,若是再加一门婚事,便是亲上加亲呢。”
汐筱含笑拍手,声音欢快:“听嫂子这么说,他们两人,实在很合适呀。”
两人说话之际,歌舞已罢,众宫娥重新踏步上来,斟酒添茶,殷勤伺候一番,才如流云般退出。
殿中静寂了一下,正要开戏时,却见忠顺王妃含笑起身,踏步离席,款款行到御座前,敛起衣衽,行礼如仪,从容道:“陛下雄才武略,励精图治多年,不但国泰民安,还使四方来朝,实是古今罕有的贤君。”
说到这里,拜了一拜,唇边绽出一抹浅笑,接着道:“今日欢宴,若有诗词记诵,便更好了。这是臣妾的一点愚见,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饮了半日酒,水凝已然薄醉,忠顺王妃之言,又十分大气,合情合理,水凝自然不能反驳,便含笑道:“忠王妃所言,甚是有理,若有诗词,当是锦上添花。”
一旁的皇后听了,便浅浅一笑,注视着忠顺王妃,问道:“本宫素知王妃学富五车,颇有才华,不让须眉,如今有此提议,莫非已做好诗篇,想当场展现么?”
“皇后娘娘谬赞了,”忠顺王妃含笑摇头,悠然道,“臣妾虽略通诗书,才识却是极浅薄的,如何敢在此地献丑,贻笑大方?”
侧眸看一看探春,眸光中流转着期盼之意,再回过身来,一脸正色,接着道:“臣妾有此提议,是因刚才饮宴时,臣妾的义妹说,她有一篇拙作,想献给陛下,博陛下开怀一笑。臣妾见她言辞恳切,心中很是感动,故而代她面奏。还请陛下念在她一片挚诚的份上,应允所请吧。”
水凝听了,略一沉吟,点了点头,声音无波无澜地传下:“准奏。”
见自己期盼的时刻终于来到,探春身子微颤,忙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起身离席,一步一步,款款行向御座。
行走之际,心头思绪飞转,有着对锦衣玉食的无尽憧憬,有着对富贵荣华的无限期许。
参选汗妃,意外落选,果然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是,能得到圣驾亲口称赞,实是人生大幸。
武人们唱,学得千金艺,卖得王侯家。而她,有无双秀容,有横溢诗才,要卖与的,却是帝王。
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机缘,却稍纵即逝,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争取一击即中,成为人上之人。
念及此,探春脚下的步子越发婀娜,轻盈似天际飞鸿飘羽,曼妙生姿;双颊的笑容越发甜美,娇妍如三月里水洗的绯色桃花,清丽难言。
如斯景象,落到黛玉、汐筱眼里,自是激起一阵惊愕,难以理解。
汐筱深深蹙眉,轻咬红唇,茫然道:“御前献诗,这个贾姑娘,不知又想打什么主意。”
黛玉亦大惑不解,沉吟半日,心头亦没有什么主意,便低低一叹,徐徐道:“她是不肯做无用功的人,此举必有深意,我们仔细瞧着,自然能看出她的用心。”
汐筱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与黛玉一同抬眸,目不转睛地看向贾探春,认真打量观察。
此时,贾探春已然行到九尺台阶前,提裙款款跪下,恭声道:“今日朝见,又蒙圣恩赐宴,实千古奇逢,臣妾不胜庆幸。天恩深厚,臣妾盼将所撰新诗三章上颂,庶不负今日朝见之意,故而才出席打扰,望陛下恕罪。”
拜了一拜,低眉浅笑,接着道:“臣妾虽一片赤诚,却恐浅陋之词,不能上扬圣德之万一,若有不当之处,伏祈皇恩宽宥。”
听她说得如此典雅恭敬,水凝心生惊奇,唇边不觉溢出一抹浅笑,点头道:“今日普天同庆,贾姑娘但说无妨,即便有误,朕也绝不会怪罪。”
探春听了,笑生双靥,温婉地道:“陛下天恩厚德,臣妾感激不尽。”谢完恩,方重新站起身子,盈盈而立,曼声念道:
“天子有道,天运昌明,四海感复载之有成,于以垂文武神圣之名。
天运昌明,天子有道,四海忘帝力之有造,于以上荡荡无名之号。
圣寿万年,圣名万祀,盛世太平兮,臣民相率捧觞而称瑞。”
彼时,她容色秀美,恬然如兰,声音清婉,一字字念来,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悦耳至极。
御座上的水凝听完,击掌赞叹,颔首道:“体高韵古,字字有诗三百之遗风,且构思敏捷,从容不迫,贾姑娘真是才女。”
话音一落,众人自是交口称赞,齐声称颂,有翰林院学士含笑道:“女子识文断字的,不在少数,但贾姑娘这般年少,却学如耆宿,实在古今罕有,今加以才女之名,实当之无愧也。”
见天子盛称,众人交赞,贾探春眉目含喜,抬眸看一看水凝,如烟眉黛里秋波盈盈,声音越发轻柔脉脉:“陛下太夸奖了,是陛下圣眷宏深,皇恩浩荡,不嫌弃臣妾才疏学浅罢了。”
黛玉一直冷眼旁观,看到这里,心头恍然明白过来,凝起秀气长眉,声音转冷,低低道:“据我看,贾探春必定看上了后妃之位,想借此机会,让父皇青眼相加。”
汐筱吃了一惊,深深凝眉,失声道:“怎么可能?她刚刚还盼着当突厥汗妃,怎么会在片刻间,便有了这样的心思?嫂子一定想错了。”
“绝对不会,”黛玉缓缓摇头,微叹一声,不徐不疾地道,“女子看女子,才更加犀利准确。以前,我被姐妹之情迷惑,看问题有失偏颇,在对待她的时候,也一直懵懵懂懂,从不曾看明她是怎么样的女子。后来,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我终于明白,在这世上,贾探春最看重的,始终都是富贵荣华、名利权势,至于其他的,她根本不会在乎。只要有机会攀附权贵,她绝对不会放过。失却了汗妃之位,她自然想另寻蹊径,再找靠山。”
回过头来,看一看汐筱,眉心微蹙,接着道:“妹妹姗姗来迟,有些事情,想必并不知晓。刚才选汗妃的时候,颉格可汗与父皇较劲,故意夸赞贾探春,父皇不肯回心转意,便出声附和,也说了几句溢美之词,将她抬得很高。如今,忠顺王妃肯为她离席,出言相助,原因便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