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过了个难得平安祥和的除夕夜。
梆子声遥遥传来,夜甚是深了,我起身,避开众人,朝外走去。走到回廊处,一回头,却是见殷姨跟在身后,便是摆了摆手,笑道:“殷姨,你进去吧,别扰了大家的性子,我有些乏了,先且回房歇息。”
正说着,不远处猛然传来一连窜的爆竹声,我惊了惊,殷姨亦是惊了惊,抬眉看过去,那拱门外,痴儿裹着厚重的裘毛披风,忙碌着跑来跑去,将爆竹燃放得不亦乐乎。
我笑了,殷姨亦是笑了。
我朝殷姨摆摆手,径自走过去,站在一边,看痴儿放罢爆竹,开始放鞭炮。
一连窜的鞭炮,痴儿将它们挂在长竹竿一头,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站着观看的我,便是咧嘴笑了:“宁宁,来,玩鞭炮,很好玩的……”痴儿一边说着,一边朝我招手,见我手捂耳朵不见动的,便是跑过来,一把拽住我走近去,将那竹竿空着的一头递给我,示意我握紧。
然后,便是见痴儿对那站在宫门边的侍从道:“火,拿来。”
话音刚落,眼前人影一晃,便是见那侍从站在痴儿身侧,递给痴儿一炷闪了火点子的檀香。
痴儿接过檀香,朝那侍从挥了挥手:“下去罢。”
那侍从便是恭敬的一弯腰,身影掠过,回归原位。
我瞧得一愣一愣的,但觉,眼前的痴儿简直是比我这个山庄的主子还要像个主子,一言一行,一板一眼,官家气十足。走到哪里,倒是不难看出,当真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人。
思及那隔了山重水远的皇宫,心便是无法抑制的涌上微微的酸涩。
抬眼看向茫茫的夜空,此时此际,烨儿他,当是与百官同享江山盛世,同贺除夕吧。哦,对了,还有他的皇后,他的皇太子。
“噼啪啪噼啪——”骤然而至的声响,骤然拉回我短暂的神思,眼前,便是映入了痴儿大大的笑脸,痴儿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与我同握竹竿,一边看着竹竿那头的鞭炮噼啪作响,一边笑着安慰我道,“宁宁别怕,一点也不会被烫着的,真的。”
看着很长的一窜鞭炮,也不过只是说话的功夫,便是燃烧殆尽,如同,这人生光阴,那个时候,总是觉得,深宫的岁月漫漫无期,总是以为,自己的大半辈子好似都葬送在了那深宫高墙内,实则,十四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眨眼即过。
十四年,这一生中,再也回不去的十四年,再也回不去的深宫,再也无法相守相伴的那个人……
“宁宁,你是在难过么?”痴儿骤然凑近来的大大的脸颊,闪烁着一双明亮好奇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扔了竹竿,双手径自扯住我的袖角,凑近再凑近的看着我,“宁宁,你是在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我看着痴儿,二十八岁的人,心智却永远是七八岁孩童的心智,看人看事,只是单凭的以自己的直觉来评判。
痴儿的手,顺着我的袖角,爬上我的肩背,慢慢的,将我圈在怀里,有若对待小小的娃娃一般,轻声哄我道:“不难过,不难过哦。宁宁难过的话,煌也会很伤心很伤心的哦。”
我轻不可见的蹙了一下眉,微微拉开煌:“煌看错了,宁宁没有难过,大过年的,所有人都是开开心心的,宁宁也是开开心心的……”
煌倏然撅起嘴巴,反驳我道:“煌才没有乱说,是宁宁不诚实——”说着,便是又扯住我的袖子,求证一般的道,“宁宁就是难过了,伤心了,因为离得太远了,不能再见到皇帝侄子了……姑母教过煌的,想念会让心变得痛痛……宁宁的心就是痛痛了,因为宁宁想皇帝侄子了……”
痴儿的脸颊仰着,一双眸子被红灿灿的灯火照得晶亮溢彩:“我知道的,宁宁很难受的。别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知道的。”
先太皇太后那个睿智的女子教导痴儿:想念一个人,心会很痛。亦是曾对我说过,小孩子的直觉总是很准很准,因为他们的心智稚嫩不受世俗干扰,能够看到人心最本质的东西。
痴儿的手,不知何时,又是环住我,笨拙的,想要给与我安慰与温暖。
我贴着痴儿的耳朵,轻声道:“那我们说好,以后都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痴儿亦是学我,凑着我的耳朵,低声道:“皇帝侄子也不能告诉吗?”
我轻声道:“也是。”其实,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这一辈子,也没有多余的机会,见着他说句多余的话了罢。
空气中,只余下爆竹鞭炮的烟火气。
我由着痴儿静静的环住我,痴儿亦是久不说话。
许久,痴儿忽然问我道:“宁宁,我们还会回去么?”
我笑了笑:“回哪里?这里便是我们的家呀。”
痴儿顿了顿,低低的道:“回宫里,我昨晚梦见姑母了,她说想我了……”痴儿的声音又是低了低,“宁宁,我想回去了,回宫里去了。”
我愣住,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未想过,痴儿会记掂那深宫,会将那深宫当是自己的家。是啊,痴儿自小被先太皇太后带在身边养大,深宫再怎么惊心动魄、勾心斗角,于痴儿,依然是他最终的家。外面的世界再好,于他,终归不是那他自小长大的地方。
我抱住煌,低声道:“煌,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宁宁,回得去的,回得去的,皇帝侄子对宁宁是最好的了……我们回去,我们去找皇帝侄子,皇帝侄子给我们撑腰,没有人敢欺负我们的……我们不用怕那些坏人的……”
夜色下,我看着痴儿急不可耐的脸颊,轻声道:“可是,煌,不放过我们的人,正是皇帝侄子,我们又能去找谁来撑腰?”
痴儿愣住,慢慢的,松开我的袖子,半响,摇头摇头再摇头:“不是的,谁都知道的,宁宁疼皇帝侄子,皇帝侄子对宁宁最好……”
叹口气,为痴儿拉好松了带子的裘皮外套,明知他不会懂,还是道:“所有的好,所有的疼,总是要有低限的。”伸手,拍了拍痴儿的脸颊,微微的凉,牵起痴儿的手,“来,宁宁送你回房睡觉。”
帮痴儿宽了衣服,看痴儿躺在榻上,慢慢的,眼皮下搭,便知痴儿已是睡意袭来,便是为痴儿掖好被角,侧身,吹熄烛火,正要起身悄悄离开时,却是被痴儿握住了手腕。
我低眉看去,借着屏风外透来的烛光,只见痴儿将一枚盈润通透的玉佩塞在我的手心,只听黑暗里,痴儿朦胧的声音:“宁宁,煌送给宝宝的新年礼物,你替宝宝收下。”
痴儿一翻身,已然熟睡。
我起身,走至屏风外,仔细一瞧那屏风,怔了怔。
谢氏传宗玉佩。
据闻,可凭此,召集谢氏旧部。
初时,我那皇帝侄儿不放过痴儿,欲下旨痴儿去往皇陵守皇陵,忌惮的,也不过是这枚谢氏传宗玉佩背后的权力了。
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先太皇太后不是说,此枚玉佩早已随了痴儿生父下葬,长眠地下的么?
“姑母让我藏好的,就是宁宁,也不能告诉的……”屏风内,隐约的,传来痴儿近乎梦呓的声音,“可是,煌喜欢宁宁,喜欢宝宝……”
我站在屏风边,轻声唤:“煌——煌——”
没有应声,唯有黑夜中,痴儿沉稳绵长的呼吸声。
将玉佩收好,也罢,暂且帮痴儿收好,他日待得痴儿成家后,再交由痴儿枕边人保管便是。
夜很沉,而我,睡得并不踏实,似睡非睡间,总是隐隐约约的,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在我颊上停留。迷迷糊糊的,好似能听到极其轻微的叹息声。
那人就在那里,就站在那里,就这么垂眸看着,好似,从不曾远离过一步。
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脸颊有什么东西滴落,湿湿的凉,在脸颊泅开,慢慢的,是渗透至身体每一个角落的灼热。
自然不是自然醒的,是被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的。
披衣下榻时,顺手摸了摸脸颊,触手之处,是湿湿的滑腻,似梦非梦,微微有些怔然。
门外,晨曦初露,是个难得晴朗的正月处一,站着的是小十,对我道:“主子姐姐,朝歌姐夫还有殷姨,请你去秋苑一趟。”
“何事?”秋苑是痴儿暂住的苑子,我当是痴儿又在闹孩子脾气,“是不算煌少爷又闹着要放鞭炮了?随他去吧,他开心便是,不必拦着的。”
小十道:“不,不是的,是煌少爷他,不见了。疑是,被人劫走了。”
乾宁五年,正月初一,痴儿于戒备森严的江南第一山庄,无辜失踪。
再找到痴儿,是在六日后,痴儿的身子,平平的,躺在西湖边上,冰一样僵硬的身子,长长的睫毛结了冰棱,那紧紧闭上的双眸再也不会看着我,灿烂的笑,明亮的眸子里跌落了无数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