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九0年的秋天,下午,浓黑的乌云从南面大海的方向翻滚而来。看样子一场暴雨就要来临,首文化与张方勤撑着老三赵礼兵缓缓向汽车站走去,后面跟着孙光华和王孟生。这时天空清亮的闪电过后,跟着就是一声凄厉的炸雷。离汽车站还有一百来米。首文化心里急,可老三赵礼兵的腿还没好,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
首文化说:“老三,来,我背你。”他背了赵礼兵便跑,刚进汽车站,大雨就下来了。他们在汽车站的长椅上坐下,首文化去买了四张车票,他把票给张方勤说:“我不回去,你们多照顾一下老三吧。”
几人都感到惊讶,张方勤问:“不是都说好了一起回去吗?你又不回去了?你一人在这里会吃大亏的呀。”
首文化说:“别担心我,我不会在这里,我想去另外的地方。老三的腿没伤骨头,在家里养几个月就会好的,我有钱了会寄点钱给他,你们常去看看他吧。”
大家默默的坐着,都不说话,气氛压抑而凄然。“东西南北中,发财去广东”他们不再相信这样的鬼话。他们是笑着唱着来的,满怀希望,憧憬未来。现在要回家了,他们不但没发财,还带着伤痕累累的心,还有老三那条伤腿。四人上了汽车,首文化朝他们挥了挥手,汽车驶出了车站。
第二天,首文化一个人来到了离丰尾不远的一个小镇。小镇面临着大海。岛屿、港湾交错,沙滩蜿蜒连绵,沿岸是奇奇怪怪的礁岩。大海明晃晃的,近岸的地方都是渔船,有小渔船也有大渔船,听说一艘大船要一千多万,当然有大船的都是大户,这里大多数人还是做渔民,拿工资生活。这里养殖业不发达,主要还是靠出海捕鱼。小船出海很危险,遇到风暴就船翻人亡,大渔船要安全很多。
小镇并不大,沿海边有一条约三里路的主街,主街两边都是商店。大部分是卖走私货。内地有很多人到这里来批发。走私是违法的,常看到警车鸣着警笛从街上驶过。这里的人都知道是做样子的,没把它当回事。
首文化走在街上,他在留意招工广告,每一张招工广告他都要仔细看。但基本上都是招渔民的广告。一听说是内地人都摇头,说:“我们都招能出海的本地人,你们内地人上了船,站都站不稳,还又吐又拉的,捕鱼?喂鱼还差不多。”无奈他一边看广告,一边一家一家的问:“老板,招工吗?”大部分人都只看他一眼,摇摇头,话都懒得说。终于有一家商店的老板多看了他几眼:老板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平头,脸色微黑,面象周正,象是个诚实人。老板问了首文化的一些情况,看了他的身份证。说:“留下来,做几天先,合适就长期做,不合适就走人。”
首文化说:“行,行。”
老板姓方,叫方志海,有一个哥哥叫方志鹏。方志鹏小时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腿不利索。
首文化的工作主要是装货卸货,没货装卸的时候也帮忙看店。老板管吃管睡。多少钱一个月,方志海没说,首文化也没问。首文化做事很卖力,力气又大,需要两人抬的大件,他一个人抗起就走,常常是累得满头大汗。发工资了,他都要给老三赵礼兵寄点钱。
三个月后,遭遇特大台风。方志海有一个作为仓库的地下室。里面全是电视机和收录机。台风卷起巨大的海浪从地下室的通气窗口涌进来,堵也堵不住。方志海大叫:“搬货,能搬多少是多少。”方志海与首文化两人瞄着腰搬呀搬,也不知搬了多久,累得方志海实在走不动只好停下来。首文化恁是搬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最后一台电视机被他背出地下室,他双脚一跪便倒在了地上起不来了。方志海看到这一幕很感动。从此后,方志海对首文化的态度有了些变化。语气亲切了很多,有几次还带他坐小船去近海接货。方志海没有大船,他与别人的交易都是在近海。属于二手货,没别人赚得多。大船就不一样了,他们又捕鱼,又走私,海警来了是渔船,没海警的时候往往又带些走私货。那时候,我国海警力量不强,疲于应付。有很多沿海地带都处于这种情况。
一年之后,方志海与首文化已经成了好朋友。他们似乎不仅仅是雇佣关系,更象是兄弟。
日子过得很快,半年又过去了。海边的夏天并不是很热,有点咸腥味儿的海风吹得人很舒服。首文化端着盒饭坐在店门口的长藤椅上正吃着晚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走近问:“打扰了,请问方志海是不是住这里?”
首文化抬头打量着男子,高高大大的个头,方头大脸,大眼睛,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一看就知道是北方人。
首文化问:“你是他什么人?”
“战友。你告诉他,有一个叫龚浩江的人找他,他就知道了。”
“你稍等一下,”首文化朝店里正在吃饭的方志鹏打了声招呼:“大哥,我去叫一下老板。有人找他。”
“嗯,你去吧。”大哥方志鹏在里面应了声。
方志海平时不在店里吃饭,从店的斜对面的小巷进去,在山脚下的住宅区有一幢房子,他和家人都住在那里。
不一会,首文化叫方志海来了,方志海和那位叫龚浩江的男子见面时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很是亲热。两人站着寒暄了一会。
方志海说:“文化,去,一起喝杯酒。”
首文化说:“老板,我吃过饭了。你们去吧。”
方志海拉了他一把:“叫你去,客气什么啊,我这位战友老远赶来,一起热闹热闹。”
他们去了家酒店,要了间小包厢。点了菜,然后边喝酒边聊天。
开始两人谈的都是些在西安当兵的旧事,说到高兴时,两人哈哈大笑。首文化一句话都没说,只默默地给他们斟酒。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三人都喝了不少的酒,脸红红的。看来龚浩江已经有了醉意,“唉,”长长的叹了声,说,“你倒是发达了,当老板了。”语气中有一种对自己生活的不如意。
方志海微微一笑,用关切的语气说:“什么老板,糊口而已。你呢,现在怎样?”
“复原后,我也回到了原籍,原来在郊区的房子拆了,在市区分了套一百平米的楼房,现在与老爷子挤在一起住。另外还补了五十万。五十万有啥用啊,在郊区的菜地没有了,坐吃山空啊。我给一家公司做了一年的保安,那点工资刚够自己吃喝。”说到这龚浩江苦笑了一下:“后来我把工作辞了。”
“结婚了没有?”方志海问。
“唉,”龚浩江又叹了声:“不敢啊,拿什么养家?”
方志海“哦,”了声,说“喝酒,喝酒。”两人碰了碰杯,喝了半杯酒,沉默了一会。龚浩江又问;“志海,这里钱好赚吗?”
“这话怎么说呢?”方志海停了一下又说:“也有人发大财的,一要本钱,二要关系和后台。还要胆大。象我,只能养家糊口。”
首文化又给他们加满了酒。自己也倒了半杯,喝了一口。然后看着他们说话。
这时候,龚浩江压低了声音,身体往前倾,说:“我带了点旧货来了。”
方志海眼睛一亮:“噢,等下到我家看看。”
吃完饭,方志海领着龚浩江去他家里了,首文化一个人回到了店里。也不知道两人去方志海家里究竟看了什么,但觉得他们说到‘旧货’时,神神秘秘的,他想肯定不是一般的东西。
那个叫龚浩江的战友在小镇玩了几天就回去了。后来方志海去了一次香港,回来的时候很高兴。又过了两个月。方志海对首文化说,准备带他去西安办事。首文化当然高兴。他随便问了句:“老板,去西安干什么?”方志海当时并没告诉他。那天晚上,方志海把首文化叫到家里,泡了一壶铁观音,两人边喝茶边聊。这一次,方志海告诉了首文化他在西安当兵的一些经历以及这次要去西安的真正目的。
首文化这时候才知道,西安作为中国的千年古都,在历史上,先后有西周、秦、西汉、新、西晋、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在此地建都。专家在长安区就发掘出了战国,秦朝,汉朝,唐代,多达六百多座古墓。方志海在西安当兵就是保护国家重点文物。用方志海的话说:就是活人给死人站岗。
龚浩江生在西安市郊,从小就与古墓、文物打交道。有着丰富的文物知识。方志海受龚浩江的影响,文物知识也学了不少。对古董有了一种痴迷的喜爱。这次去西安竟然是配合龚浩江盗墓。
首文化本来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听了方志海的话后,只是又好奇,又吃惊,又是兴奋。忙说道:“我去,我去。”
方志海与首文化开车去了西安,住在龚浩江家里,一切听龚浩江安排。前三天主要是带方志海和首文化熟悉环境,他们扮着游客的模样,去了西安市南郊邮电大学附近,龚浩江已经踩好了点。最关键的是要他们记住去的路线和来的路线。遇到紧急情况怎么做。
第四天,三人仍然穿着游客的模样,天黑以前就出发了,路上有一些游客,没人发现他们有什么异样。他们翻过两座小山,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然后就坐在那里等天黑。天黑了,他们吃了带来的面包和矿泉水。然后从草丛中拿了事先藏在那里衣服和工具。龚浩江和方志海换了衣服,穿了长皮靴,戴了手套,戴了口罩。摸索着往一条长满灌木和荆棘的小路去了。首文化只在那里接应和放哨。
首文化在那里等了很长的时间,深夜三点过几分。两人终于来了。龚浩江提着一个很沉的旅行袋。他们悄悄地换了衣服,依然是游客的打扮。把刚才用过的衣服和工具掩埋了。他们回来时没有走原路,而是走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小路。龚浩江和方志海走在前面,首文化提着旅行袋远远地跟在后面。
大概走了半个小时,龚浩江看到前面有人向他们走来,知道是巡逻的便主动迎上去,大声喊道:“大哥,曲江池汽车站怎么走?”首文化听到事先约定的暗号,急忙往旁边树丛中躲藏起来。他在树丛中听见巡逻员说:“怎么天还没亮,你们往这里走干啥?”龚浩江说:“我们去大明宫,要到曲江池汽车站赶6点的班车呢。”
“哦,没错,到前面岔路口,再往右走,来的及,现在才5点钟。”躲在树丛中的首文化听到巡逻员大声地说道。
三人回到龚浩江的家里,总算松了口气。然后打开旅行袋,里面有几件铜制的酒器,几件铜镜,几件铜兵器。龚浩江兴奋异常。这时候,方志海突然发现首文化裤子上红了一大片,惊问:“文化,你的腿怎么啦。”
首文化轻松地说:“我往旁边躲的时候,刚好下面有一个坑,跳下去的时候被石头划破了点皮,没事的。”
龚浩江走了过来说:“快把裤子脱了,看看伤得重不重。”首文化把裤子脱了,小腿上有一个五、六厘米长的口子,流了很多血。龚浩江责怪说:“还说没事,这么长的口子,怎么不吭一声,万一感染了,就误事了。”龚浩江带首文化去医院清洗了伤口,上了药。
几天后,三人便来到了广东丰尾海边的小镇。方志海和龚浩江是怎样贩卖这些文物,首文化并不知情。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卖了多少钱。但是,一个月后,方志海拿出一张银行卡对首文化说:“文化,这张卡里有八十万,是给你的。你把它收好。”首文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得他发呆,“八十万给我?”他兴奋得接过卡的手微微发抖。
后来,方志海在丰尾市买了地皮,开始做房地产生意,很快便发达了并有了他自己的公司。而首文化也跟随方志海出入高档酒楼,参加各种饭局酒宴,结识不少高官名流。耳濡目染,他便知道了官场、商场、黑社会之间那些微妙的潜规则和那些黑幕下的交易。首文化听从了方志海的建议,用八十万买了原始股票,两年后翻了三倍。
到了一九九八年末,方志海要竞选镇长。
有一天晚上,他对首文化说:“文化啊,今天陪我喝杯酒。”
“老板,今天有客人?”首文化问。
“从今天起,叫大哥吧。没有客人。就我们兄弟两。”
首文化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跟着方志海去了大酒店。方志海要了间小包厢,点了菜,要了瓶xo。首文化正要站起给方志海斟酒。方志海却把他按住,说:“今天我给你斟酒。你坐下。”
“那怎么行。”首文化急了,他赶忙藏了自己的酒杯。
“文化啊,”方志海说,“你坐下,今天我有话跟你说。”
首文化坐下,满脸讶异地望方志海。方志海慢慢说道:“你来到这里已经满七年了,讲起来也是缘分,你都把这里当成家了。这几年全靠你里里外外的打理。可你还没有吃过我斟的酒呢。”方志海说到这里有些动情,他给自己斟了杯酒。“来,大哥为你斟杯酒。”
首文化犹犹豫豫地双手捧了酒杯递了过来。方志海为他斟满了酒。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方志海说道:“文化啊,如不出什么意外,我就要当镇长。你也该回去了,找个女人成家吧。回去后,如果有好项目告诉我,我会支持你。”
首文化听到方志海的话,虽然有些突然,心情也还比较平静。他想,兄弟都要分家,何况是朋友。今年过年回了次家乡,知道有些人靠开矿发了财,他也曾动过开矿的念头。此刻,他也没有说很多的客气话。俗话说义重不言谢,只是动情地说道:“大哥当镇长是好事啊,我明天就回家,这个世界上,我只听你的,今后如大哥还需要我,我立马就来。”这天晚上方志海没醉,首文化却醉了,是方志海扶着他回到那个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