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军的预备队已然出动,他们从他们统帅的身旁滚滚而过,余深河也最后向许平敬了一个礼,再一次扶正自己的头盔,跳上战马,抽出军刀,把它笔直地指向前方,昂然走在军阵的最前。漆黑的旗帜、漆黑的戎装,火红的旗帜、火红的军装……刹那间,已经响彻在战场上整整一天的枪炮声嘎然而止,只剩下隆隆的鼓声,还有万千人踏出令大地震颤的脚步声。彼此不断逼近的两军中的每一个士兵,都加倍用力地握紧他们手中的武器,向迎面走来的敌军亮出雪亮的刺刀。
“余兄弟一直担心没有事做,现在可好,一下子两件,”余深河走后,许平看着战场对周洞天说道:“先击退救火营,然后再击退晋军。”
从东面而来的晋军差不多在落入贺宝刀视线的同时,就被许平注意到了,一万多晋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威胁,只要及时击退了救火营的进攻,许平觉得这么点其他明军还是拿顺军没办法:“更不用说他们到底会不会参与进攻,只要救火营打不垮我们,晋军就不会参战。”许平觉得要是晋军真有什么斗志的话,也断然不会在边上旁观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出来应付差事。
……
“救火营一定要打垮近卫营,”贺宝刀有些紧张地微微握拳,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王将军一定能打垮近卫营。”
陪在贺宝刀身边的现在是杨怀祖和他的直卫,本来拥有两千兵马的大都督府直卫,现在只剩下五百多人还完好无损地站着。
……
在牛尾庄附近,细柳营和泰山营的两位营官并没有呆在自己的指挥岗位上而是并肩向中央方向翘首盼望。
趁着钟龟年不在身边,吉星辉犹豫着问道:“是不是再加一把劲,许平就会垮了啊?”
“那也是成就了救火营的功劳,我们能分碗汤就不错了,”周续祖觉得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静坐到这种地步了,就是赢了别想从贺宝刀那里分到什么功劳,他现在就等李定国一出现就退出战场表明不与顺军作对的立场:“就算今天李将军到不了,我也是听调不听宣了,什么李将军一到我就和贺宝刀分道扬镳,免得遭到池鱼之殃。”
……
从许平背后走出的近卫营,迅速从纵队变成横队,在他们的对面,救火营的几千白羽兵也没有迅速上前,而是做着和近卫营一模一样的队列变换。两个营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能够干扰他们对决的东西,近卫营和救火营在彼此的射程之外,以同样紧凑的节奏快速延展着自己的队列的长度。
近卫营每一个步队的横队都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薄,很快各个步队就首位相接,整个营的战线连接成了一体,像一条细细的黑线,横贯在整个战场上。余深河选择了单层六排的阵型,他对面救火营此时也变成了一条纤细的红绳,等战鼓再次急促地响起时。顺明两军就会以这样的单薄阵列短兵相接。
余深河不愿意下令进行射击,因为他没有一轮齐射就把敌人打垮的信心,而如果打不垮的话,救火营就会走过来,从更近的位置上发起威力更强的齐射。除非能靠近到齐射后对方来不及还击就可以冲过去的距离上,才可能白打一枪,不过在那样的距离上,很可能齐射命令还没有完成对方就已经冲了过来。
以六排单层这样单薄的队形肉搏交战,胜负会在一眨眼之间就决出,士兵根本不会有机会去观察两翼的同伴是不是被击退了。在他们的士气受到友军的胜败影响前,他们与对面敌人就胜负已分。
最后还有一个顾虑就是王启年的来信,许平对救火营是否倒戈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早上还曾对余深河说过:如果救火营要和我们打,我们也不怕他们;不过要是王将军真打算倒戈,那真是再好不过。
……
王启年也在焦急地等待着全营拉成细线阵型,他没有任何兴趣与顺军进行一场对射,顺军仍然处于防守状态,如果陷入阵地对射王启年不认为对自己有太大的好处,而且这种交战模式可能会让对方立刻察觉到自己根本无意倒戈。
白刃战、只有以最大接触面进行的白刃战才能在一瞬间决出胜负,取得对近卫营无可置疑的胜利,充分鼓舞起晋军友军的士气和信心。
在等待的余暇,王启年忍不住向右手方向看去,那里不到两万的晋军是不是能充满信心地发起进攻,将是能不能在日落前给顺军以重创的决定性因素。
……
这些晋军的动作很快,看到他们进入战场并接近核心区域后贺宝刀才下定决心让救火营出动,现在这些军队已经越过明军的右翼,直奔中央战线而来。看到救火营和近卫营拉开架势正在进行着最后的交战预备,晋军中的鼓声响得更急骤起来。
先头已经抵达到核心战场边缘,晋军长长的行军纵队开始向横队转变,它一分为三,最前面的士兵向最远的左前位置移动,稍后一些的奔向较近一些右前,而纵队尾巴上的那一部分则跑向正中,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和友军拉成横队。
“一、二、一!”
“一、二、一!”
赶向中央位置的晋军官兵已经不是在急行而是小步跑,为首的晋军军官大声喊着号子,他们和身后的士兵们一起将身体裹在厚厚的大红战袍之中。跑在最前的一个军官,把遮脸用的厚厚的布巾拉下了一块,每一次张嘴喊号子时,大团的白雾就从口中喷到寒冷的空气中,接着就像战场上的硝烟一样被凛冽的北风迅速地吹去。
这个军官身后的士兵们,听着号子,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把步枪斜抱在胸前,整个军队跟着士兵们晃动的节奏,在寒风中滚滚向前。
“列队!列队!快!快!快!”
一个骑在战马上,头带高高明将缨盔的武人,带着紧跟在他身后的旗手,在刚刚跑到中央位置上的这支晋军的周围匆匆奔跑着。这个武将口中发出焦急的催促声,又张目向远处救火营和近卫营的位置望去,这两个营已经把自己彻底拉成了两条平行的细线,这支晋军的最右翼侧对着救火营只有几人宽的军阵窄面,而晋军左侧之前,则是漫山遍野杂乱无章的明军步兵。从这支军队背后追赶而来的长青营和三千营的使者,此时呆着距离这支军队不远的地方,脸上都露出了迷惑之色。
“好了,好了。”看到部下匆匆完成了向横队的变换,焦急的武将急忙带着旗手赶到自己的指挥岗位上,他从怀里掏出望远镜向最左面的将旗位置望去,口中嘟囔着:“紧赶慢赶、紧赶慢赶了一天,总算是在日落前赶到了。”
……
“好有士气的军队,”贺宝刀看着在自己侧面急速展开的晋军,脸上露出又是惊异而是欢喜的表情:“这是姜帅的近卫么?我怎么没有看到姜帅的旗号?”
其他参谋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一直在忙着寻找姜镶的旗号,不过始终没有能够找到,这些参谋对晋军的派系只有大概的了解,而面前这队晋军显然不在他们了解的范围内。
……
看到如此快捷的晋军,许平也是一阵阵地惊讶,确实,从他们进入战场到救火营出动时间不短,如果是自己的部下也能一路小跑赶到,不过许平从未见过这样的明军部队,就是新军都没有这些晋军表现出来的斗志旺盛。
“这真的是晋军吗?”周洞天和许平一样,已经不再一刻不离地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近卫营的身上,而是转过身观察起这支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晋军来。
……
“这是什么人?”
早在新的晋军出现在身侧时,姜镶的部下们就发出了这样的疑问,这支新抵达的晋军毫不理会姜镶所部的旗号询问,不管不顾地向着明顺两军的战场赶去。看上去足有一万五千左右的大军,就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周围密密麻麻的大同兵营盘一般,直愣愣地从姜镶军队的身边,他的主力和他的探马、前卫和哨探中滚滚而过。
当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从身边经过后,被他们视若无物的姜镶所部就开始观察起他们来。
“王总兵,”一个惊奇到已经无法把望远镜从眼睛上拿下的部将一边看,一边大声说道:“他打的是王总兵的旗号,可是领头的明明不是王总兵的人,我根本不认识,再说王总兵不是半个月前就投降了李将军了吗?”
“跟着是赵将军的旗子,”当先头部队过去后,另一个部将看到紧随其后的旗号后大叫一声:“赵将军和王总兵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吗?他怎么会跟着王总兵一起来?”
“他们自己竟然没打起来?王总兵就不怕赵将军在背后捅他黑刀子吗?”一个脑筋比较慢的部将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其他人都已经陷入沉默的时候这个家伙还在喋喋不休:“不过赵将军不是也率全城投降了李将军了么?”
“我猜后面的,都是投降了李将军的人。”身后一个人听这家伙还在大呼小叫,就轻声说了一句。
被提醒的人转过头,愣愣地看着周围的同僚们,没有人再出声说话,包括他们的大帅姜镶,都已经脸色凝重。这个家伙脸上终于也露出骇人之色,他回过头,看着不远处隆隆而过的大队兵马,哆嗦着嘴唇指着他们叫道:“这……这是……”
“这仗打完了,没有我们的事了,大将军也用不着我们了,这样也好。”姜镶轻声叹息了一声,他目送着新来的军队远去,这支根本就将其视若无物的军队已经插到姜镶和贺宝刀之间,挡在新军向东退向忻州的道路上。虽然姜镶一直琢磨着万一新军战败,他要拿新军当送给顺王的见面礼,但真等到这一刻到来时,姜镶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下定这个决心:“说到底我也是世代将门,降了顺王是一回事,在降了顺王之前就帮着顺王打明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站在晋军横队最左端的武将,没有发出任何旗号,而是一伸手把金盔从自己的头发上拔起,狠狠地扔到了一边,接着又用双手把一顶毡帽举到了自己的头上。
侧头看着他的军官们,见状纷纷把头盔摔到冰冷坚硬的大地上,为自己换上宽檐毡帽,用力地把绳索在下巴上紧。
一个士兵把斗笠从背上解下,把它举到自己的唇边,士兵用力地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斗笠,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捧上自己的头顶,仔细地摆放了一摆,让它端端正正朝向前方。
从最左面开始,一排又一排的士兵,松开御寒战袍上的绳索,听任大红的袍子从自己的箭头滑落向地面,露出下面漆黑的军服……
刚刚随着鼓声又一次响起而迈步向前的救火营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发现位于自己右手方向的同伴停下了脚步向侧后回头看去,他们也因此忍不住稍微停一下,向同伴驻足观望的方向望去。而后,再没有什么鼓声能让已经停下脚步的士兵回头向前继续前进——更多的士兵又因为他们的举动而跟着停下了。
这奇异的景象就像是有一道笔直波浪从红色的水面上从左向右推过,随着这条波浪,整个军阵一下子变了颜色;又好像是有一个隐形的巨人,用它不可察觉的手臂将蒙在侧面那支大军上的那层红布轻轻揭去,一下子露出它的本色。
“李将军迟到了整整两个时辰,”许平望远镜的视野里,三面新的军旗正腾空而起,许平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的老虎、金钱豹和大山猫:“但我决定不和他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