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无论仗打成什么样,贺宝刀觉得只要顺军的援兵不到,那许平这三万人只是麻烦而不是威胁,取胜对新军来说也只是时间问题。但现在贺宝刀突然发现,能有能胜利还是有疑问的。
“大帅,用这点大炮,换几千闯贼的骑兵,还是我们赚了啊。”一个参谋见贺宝刀脸色沉重,便出言安慰道,本来贺宝刀的策略中就有牺牲炮兵换取对方骑兵重大伤亡的含义。
“可是不该损失这么多。”贺宝刀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激动。
“大帅,我们还是要比闯贼强大几倍。”又有参谋劝解道,战场的总兵力仍然是明军绝对优势,顺军的骑兵经过这次突击后估计也损失惨重,现在明军的炮兵虽然不再具有优势,但骑兵拥有了绝对优势,至少从数目上看是如此。
“是的,我们还是比闯贼强大好几倍。”贺宝刀轻轻点头赞同道,口气也恢复了不少,看上去又一次显得信心十足。
直卫正在向顺军的骑兵冲击,在明军的步兵协助火力面前,这些顺军骑兵没有任何抵抗的可能,不过贺宝刀看到他们仍在努力地拖延时间。前面山顶上的战局发展成什么样还不清楚,但贺宝刀知道刚才并没有能够把顺军的步兵驱逐太远,对方一直呆在距离明军山顶阵地一、二百步内,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肯定不会静坐不动,必然已经发起了对山顶明军的反冲锋。
……
“人什么时候就叫老了?”
以前在京师的时候,贺宝刀常常会对黄石说什么:老了、老了,孩子都长大了,自己也年近半百了。
而黄石就问过贺宝刀这个问题,显然对方虽然也有了一群长大成人的孩子,却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老了。
“如果有一天,我们对自己没信心了,比如会害怕出门,觉得离开自己的床、书桌和屋子太远是一件不安全的事,那我们就是老了。”黄石如此这般地对贺宝刀道:“我们现在还是年轻人,和三十年前一样年轻。”
“怕离开家后憋不住尿出丑么?”贺宝刀当时问道。
“是的,就是这样。”贺宝刀记得黄石大笑着回答道:“有一天,我们会对自己没有信心,会担心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丑,而当我们真的相信我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而是合情合理的时候,当我们觉得没有信心是理所当然的时候,我们就是老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还是在盖州,贺宝刀记得黄石带着的四百来步兵被一千多后金骑兵围住了,当时贺宝刀一点儿也不担心,他深信黄石一定能守住阵地。
后来还有过不少类似的情况,无论在多么险恶的局面下,贺宝刀从来没想过打不退敌兵怎么办?被敌人击退了怎么办?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对长生军来说,敌人永远只是麻烦而不是威胁。或许平日里会有担心,但一旦上了战场,那些莫名其妙的忧虑就会迅速消失不见,就好像今天开战后,贺宝刀一直想的都是:好麻烦的一群闯贼,而不是好有威胁的一支敌军。
因为击败敌人、守住阵地,对长生军来说似乎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管过程如何曲折艰苦,结局总是这样不会有错的。
但现在贺宝刀对山顶上的明军能否守住阵地不被歼灭一点的信心也没有,尽管如同身边的参谋们所说,即使炮兵都完蛋了,明军仍然比顺军要强大。可……强大就能赢么?如果事情这么简单的话,这仗早就该赢下来了。
“怎么打成了这个烂仗?”
贺宝刀冒出了这样的疑问,以前他看关于和许平交战的战报时,总觉得同僚们——包括杨致远和贾明河,都会犯些蠢得不可思议的错误;其次就是许平的运气很好,他分兵、轻进、没仔细侦查就仓促行动,这些新军犯的错他一样不落地也都犯过,不过每次都是新军犯错的时候被重创,而许平总是有惊无险的逃掉了。
刚才看到自己的炮兵莫名其妙地被消灭后,贺宝刀猛然发觉自己也犯下了一个不比杨致远、贾明河他们好多少的愚蠢决策,再回忆今天开战来的种种部署,多少自己好好的设想,最后都变成了愚蠢的昏招。
再想得更远一些,当年黄石带领长生军打仗时,分兵、鲁莽行事,不做好侦查就轻率下结论、从几乎一无所知的地段向处于本土作战的敌人发起进攻——贺宝刀感到自己似乎找到了问题的总根子,黄石当年就是这么打仗的,但他没有输过。同样的思路、类似的决策,因为黄石赢了所以称为了智勇的楷模,但他的部下想复制这样的成功时,却一个个撞得头破血流。
不对,二十年前,没人曾为此撞得头破血流,那个时候是怎么打怎么赢,敌人抓不住长生军的失误,而他们只要失误就会被抓住。
一样的战略、一样的思路,一样的指挥官,只是军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贺宝刀看着对面仍在死战不退的黑衣骑兵,用无人听到的语气轻声念道:“怪不得大人叫他们长生军了……”
现在贺宝刀突然能够体会杨致远和贾明河的苦衷,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们抓不住战机,战场上双方总是在不停地犯错,但士气低迷、主动精神可虑的一方,总是很难抓住这些机会,而拥有更高士气和主动精神总是长生军,长生军的士兵弥补了他们主帅的失误,使得它们看上去就好像是从不存在一般。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之前贺宝刀胸中那种必胜的信念,正在慢慢离他而去,本来贺宝刀认为就算新军会输,也绝不会输给一支比自己人少的顺军手中;不会输在一场堂堂正正的交战中。贺宝刀把身边的参谋唤来,要他们不停地向姜镶那里派出使者,无论如何也要晋军加入战团。
从今天早上开始,贺宝刀从未像现在这样急迫地期待着来自晋军的支援:“只要四万晋军参战,我们一定能取胜的。”
……
顺军的骑兵被击退时,李来亨又带着装甲营站在原先的预设阵地上,装甲营只是退到北坡后一点,但从未被驱逐到山顶阵地的火枪射程之外,刚才等刘宗敏的骑兵从步兵的阵地空隙中通过发起突击后,李来亨立刻带领装甲营跟着骑兵的脚步冲上了两百米外的山顶。
虽然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但明军并没有主动攻击驱逐顺军的骑兵,而是各自坚守阵地,呆在万无一失的阵地上安全地攻击着顺军的骑兵。面对实际上各自为战的明军,顺军步兵竟然拥有了在关键地带的兵力优势,可以从容地攻击一个个落单的明军步队。
山顶上的明军正结成方阵,外围蹲着将上了刺刀的火枪斜指向上,而内侧的步兵则冲着四个方向。遭到顺军步兵近距离的射击后,这些保护炮兵的方阵被轻易地打破了,看到顺军的骑兵横在自己的退路上,大部分明军不再尝试可能激怒顺军的抵抗,而是放下武器投降。
就连被步兵保护在中间的大炮,看到顺军步兵已经逼到方阵外,知道大势已去后他们也不再发射霰弹以免遭到顺军的报复,而是和步兵同伴一起向装甲营和劲射营投降。
攻破山顶上这些炮兵阵地后,李来亨就带着装甲营继续攻击那些靠近山顶的明军方阵,这些方阵发现顺军的步兵靠近后,大多也不再攻击顺军的骑兵,而是向南退去和各自的营主力合拢。那些被刘宗敏的骑兵隔断的明军的方阵,和山顶的那些明军一样被顺军歼灭了几个,等直卫冲上来时,顺军的步兵已经扫除或驱逐了他们骑兵同伴退路上那些威胁巨大的明军方阵,让更多的顺军骑兵得以活着回到己方的阵地上。
“第一骑兵营已经不存在了。”
见到许平后,刘宗敏告诉他不到两千人的第一骑兵营这一仗就损失了上千人,有人目击营官迟树德殉职,另外两个副官一个被杀一个下落不明,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全营的建制都已经溃散,变成了一盘散沙。
“把营旗保留在我这里吧,”很快许平就确信第一骑兵营的建制已经损害到不可能进行战场修复的地步,他命令旗手等残存组织呆在自己的将旗附近退出战斗,而还有战斗欲望的骑兵则编入另外两个骑兵营作战。
“第二和第三骑兵营也就是第一骑兵营稍好。”刘宗敏告诉许平这两个骑兵营同样损失惨重,他们围绕着靠近山顶的明军方阵打转,迫使他们始终保持空心方阵的阵形同时阻止他们撤退,直到顺军的步兵赶来把这些乌龟壳一个个敲开。虽然没有承担第一骑兵营那样多的火力,但这两个营同样损失了近千人,而且表现最英勇损失最大的也是军官和士官:“固然兵丢了不少,但是军官丢得更多,第一骑兵营的兵补进来都没有官去带他们。”
“但至少还有些军官,”第一骑兵营的军官没有几个或者回来的,这个还是刘宗敏刚刚对许平报告的,就算第二和第三骑兵营的军官要承担多五成到一倍的指挥压力,也总比让只剩兵、没有官的第一骑兵营留在战场上强:“刘将军多久可以让他们重新上阵?”
以刘宗敏一贯的悍勇,许平本以为对方会拍着胸脯说到:随时待命,或是说过一会儿就好。
但刘宗敏听到许平的话后却犹豫了一会儿,还抬头看看向西而去的太阳:“最好不要再让我的儿郎们再打了,除非大将军确信以后一、两个月内用不到他们了。”
……
泰山营和细柳营都不愿意到中央来参战,对此贺宝刀也无计可施。另外一侧的两个营倒是被勉强说动,但让谁接替他们的位置颇费了贺宝刀一番思量。
虽然参谋们都坚决反对用毫无战斗力的残废营去接替整个一侧的防守,贺宝刀也知道三西营随时都可能出现在战场上,但是他手里已经没有什么有战斗力的部队了。救火营还要留到一锤定音的时候才能出动,而让直卫去硬冲上万闯军步兵那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贺宝刀把三千营和长青营调去了侧翼,刚才正好轮到三千营和长青营到山顶和闯军对射,他们留在山顶的掩护部队被顺军全歼,靠近山顶的部队也损失惨重。这个两个营估计有一、两千士兵投降,这差不多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实力。加上早先的战损,三千营几乎损失光了它的所有战斗部队,只剩下骑兵、工兵、辎重兵和几百步兵,加起来不到两千人,而长青营稍微好一些,三千名步兵还剩下一千多人,加上其他各个兵种还有两千五百多人。参谋们很担心这两个营的战斗力,更不说它们的士气,即使对面只有一个顺军的营,要考虑的也是如何守住阵地而不是进攻。
“大帅,要它们立刻发起进攻么?”
中央其他五个营的士气也跌落到开战以来的最低端,严重的损失,辛苦夺来的山顶阵地又一次丢失,失去炮兵掩护……这种种给新军的步兵极大的挫败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让他们不愿意继续,营官们都表示需要修整时间。
“不,不,”贺宝刀仍尽力试图说服那几个营继续做些牵制进攻,至少别让顺军有时间休息:“闯贼的反击也是回光返照了,他们都打了一天了,还能有什么余勇?”
贺宝刀把两营生力军的指挥官和杨怀祖都叫过来:“许平的骑兵已经垮了,现在我们的骑兵和步兵可以一起进攻了。”如果顺军要防备骑兵,就用步兵进攻摧毁他们;如果他们专注于与新军步兵抗衡,直卫就会负责从侧面撕开他们已经被削弱得很厉害的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