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点小事。”周洞天和余深河都觉得许平过于小题大做,他们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让一个军官去致意便是。”
见许平不置可否,略微一思索后,余深河欠身道:“大人,这都是末将疏于管教,就由末将去致歉吧。”
“把这位刘姑娘带来吧,”许平摆摆手,让众将退下:“今天的军议就到此为止,明日继续。”
派人去请刘姑娘的同时,许平还让卫兵烧水泡茶。
“民女叩见大将军。”见到许平后,刘姑娘当即就要行磕头大礼。
“别!折杀在下了。”早有准备的许平高声喝止住刘姑娘,示意对方坐下说话,为刘姑娘准备的椅子已经放好,连茶水也都备好:“在下可不是什么朝廷命官,而是自封为王的闯王任命的大将军,说起来刘小娘子还是良民,而在下是贼寇,我们还是平礼说话吧。”
“小女子……”
“刘小娘子的来意我知道了。”许平见对方面含羞涩,不等对方说出口便告诉刘姑娘:“岳军士触犯军法,我不能赦免他。”
“为何?”刘姑娘惊叫了一声,叫完之后脸上先是一红,接着就不管不顾地说道:“大将军难道是信不过小女子么?小女子并没有受什么人的胁迫,字字出于肺腑,大将军制定军法难道不是为了保护无辜的人么?为什么连明知无辜的人也要杀?”
许平很清楚一个年轻女子说出这番话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因此帐里他并没有留卫兵在侧:“刘小娘子,在下曾经是官身,很清楚衣冠禽兽是什么样的一种人,也很明白任何手里握着刀枪、掌握着百姓生杀大权的人,只要稍一放松就会变得无恶不作,这点想必也是为刘小娘所深知的。诚如小娘子所言,在下制定军法就是为了保护无辜者,而在下规定,只要我的部下从百姓手里拿一个钱,哪怕对方声称是心甘情愿给的,也是强夺民财;只要我的部下吃百姓的一顿饭,哪怕对方声称是感谢之举,那也是巧取豪夺;而只要……”许平吸了口气,正色说道:“若我的部下,无论是不是在开封附近,只要向他管辖范围内的民女说亲,那就是强抢民女,无论是开封这里、还是归德,或是许州,我都绝不许我的部下以任何理由从他可以管辖到的百姓手里得到好处。”
刘姑娘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措施,一时有些愣住了。
“刘小娘子聪慧过人,想必能够明白,”许平解释道:“在下一个凡夫俗子,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只要我允许我的部下从他管辖的百姓手里收取礼物,哪怕一开始真的是出于感激,但一定会迅速演变为因为畏惧,而一定会有人用职权相要挟,逼迫百姓就范。这种事可以做得非常隐蔽几乎无法察觉,而苦主则有苦难言,而我的部下们,多有战场上换那与共的情谊,他们几乎一定会官官相护的。”许平摇摇头:“刘小娘子,岳兄弟是曾经在战场上用身体掩护过在下,曾经在寒冬之夜和在下一起蹲在战壕里并肩作战,今天一听到他犯罪在下就心神不宁,一直在思索如何能找出理由给他脱罪,在下不觉得其他人就都是圣贤了。在下在官场上的时间不长,但是很清楚只要留下一个口子,那么这个口子就一定会被用来作恶,想一想那些因为在下心软而死的人,在下便鼓不起勇气给岳兄弟特赦。”
刘姑娘反驳道:“既然明知是无辜也不放过,那大将军的赦免之权又有什么用?”
“在下师承镇东侯,二十余年前侯爷曾有言,军法在他之上,”许平心中一直有个念头始终不曾为外人道,那就是如果没有德州的法外开恩,那么自己这个对镇东侯来说巨大的祸患就不会存在,可见军法确实是不容轻易破坏的,否则很容易招来不良后果。
“可是岳军爷曾经对小女子言,说大将军曾经赦免过他,没有追究过他在战场上怯懦,他为此感激不尽,发誓要为大将军效死。”
“是的。”许平点头承认确有其事,而且那不是他唯一一次破坏军法特赦别人,不过许平对这种事有一个底线,那就是该犯的行为确实没有使任何人受到无可挽回的伤害,或是使旁人蔑视军法的威严——例如许平在德州的行为,这次岳牧的行为也可能造成类似的后果:“那次并没有苦主,也不会有人因此对军法心生轻视,觉得违反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这次大将军不肯赦免岳军也,是因为担心一旦放了岳军爷,那么就会让其他人觉得有机可乘,可以趁机勒索民财吗?”
“是的。”许平点点头:“在下在明廷官场几个月,又执掌开封府政务近一年多,深知绝不能对官吏心存任何侥幸,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吃人。”
刘姑娘垂首琢磨了一会儿,抬起头后语气回复了平静,说道:“小女子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马车夫坐在失控疾驰的马车上,他眼前是一个三岔口,左面的路面上有五个人,右面有一个人,车夫不得不选择到底是冲向五个人还是冲向一个人。”
“原来刘小娘子也听说过这个在下的这个故事啊。”这个故事就是许平写在闯营是识字课本上的一道题,他并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他觉得无论选择左右都是不道德的决定,不过很多时候,人不得不面对这种两难的选择。
“是岳军爷将给小女子听的,他说他会选右面,”刘姑娘道:“小女子也说会选右边。”
“两害相权取其轻,唉。”许平黯然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见刘姑娘,为的就是找到一个说服自己赦免岳牧的理由,现在看起来自己要失望了。
“不是,小女子的理由不是这个,”刘姑娘断然否认道:“因为以小女子想来,躲一个人总比躲五个人要容易些,既然右面只有一个人,那不伤到他的机会总是要比躲避开五个人多些吧。如果小女子是那个车夫的话,即使选择了右边也会竭力去避开路上的人。假如大将军是那个车夫的话,难道选择右边之后,就会抱着‘我救了五条任命’的念头,心安理得地把最后一个人撞死么?”
“这个比喻……”许平觉得有点不恰当。
“大将军,”不等许平细想,刘姑娘就大声质问道:“难道大将军会心安理得地把最后那个人撞死么?不想着如何避开他么?”
“当然不会心安理得。”
“以小女子想来也是不会的,”刘姑娘口气一缓:“如果大将军真是这样的心肠,又何必给开封粮食呢?”
总算是找到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许平心中一松,仿佛卸去了千斤重担,展新对刘姑娘笑道:“好吧,算刘小娘子说的有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在下怎么知道小娘子没有收到过胁迫,而岳军士从来没有起过坏念头,并没有故意违反在下军法的意思呢?”
“岳军爷起坏念头,”刘姑娘失笑道:“他是能有坏念头的人么?留他吃饭从来不肯,就是给他递一杯水,岳军爷都会窘得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许平哈哈大笑起来:“活灵活现,岳军士确实如此,好吧,刘小娘子你说服在下了,我这便赦免他。”
笑过之后,许平便让人去通知近卫营自己的决定,卫兵走后许平扫了刘姑娘一眼,把目光投向前方,目不斜视地问道:“刘小娘子读过书吗?”
在许平的印象里,这样有见识的女子并不多,勇气很可能是天生的,但是见识多半要靠书。
“小女子认得几个字。”
“果然如此。”许平暗暗点头,看起来这位刘姑娘家里是有钱人,竟然能够供女儿读书认字。
“这也是亏了岳军爷的福。”不料刘姑娘随即坦承说道:“岳军爷把他用过的识字课本交给小女子,每天砍杀、打水的间歇,会教小女子认两三个字,不仅仅是小女子一人,还有周围的邻居,无论老人还是孩子,岳军爷只要有机会就会教他们认字。记得一开始小女子还曾问过岳军爷:认字有什么用?尤其小女子一个妇道人家,认字一点好处没有,不是有句话叫:女子无才就是德么?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小女子一人的,其他邻居家也都有这样的疑问。”
许平又轻轻叹了口气,他在女营里推广认字时,也曾遇到过一篇类似的质疑声。
“岳军爷对我们说,认字了就会聪明,所以一定要认字。”刘姑娘继续讲道,当岳牧最开始这么说时,很多人都会感到奇怪,包括刘姑娘在内都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认字就会变得聪明:“有人问岳军爷理由时,他告诉我们大家:不认字就只能听别人说,别人说什么你就只能信什么,而认字了就能自己看,当然就会变得聪明。”
“岳军士是这样跟他辖区的百姓们说的啊。”许平发出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是的,小女子由此知道岳军爷是个好人,很少见的好人,而岳军爷说这是大将军您在闯营妇孺中推广识字时说的,岳军爷对您很敬仰,小女子知道您也是个好人。”
“刘小娘子你救了岳军士一命。”许平岔开话题:“在下希望他不会辜负小娘子的救命之恩。”
刘姑娘双颊染上红晕,细声细气地说道:“岳军爷是个好人。”
“希望如此。”许平淡淡地说道。
“那大将军愿意当见证么?”刘姑娘突然问道:“岳军爷没有家人长辈,若是有大将军做见证,他就不能反悔了。”
“在下的军法是严禁这种事的,在下当然不能去当这个见证。”许平想了想:“不过刘小娘子敢与在下打赌的话,若是赢了在下便可以当这个见证。”
“什么赌?”
“有赢就会有输,刘小娘子不问会输什么吗?”许平很羡慕岳牧,也希望能成全他的好事,不过他还需要一个说服自己违反自己定下的规矩的理由:“在下这便把岳兄弟喊来,在下会威胁利诱,让他自己退缩。若是他胆怯了,那么这个人刘小娘子就算是白救了,若是岳兄弟不退缩,在下便做这个见证,刘小娘子敢赌吗?”
“敢。”刘姑娘知道岳牧很穷,此番估计还惹奶奶生气了,总要设法弥补一下:“若是小女子赢了,那家里要的聘金也得大将军给出。”
“在下身无余财啊。”许平苦笑一声:“不瞒刘小娘子,在下也不比岳兄弟有钱多少。”
见小姑娘满脸的不相信之色,许平想想自己也确实不需要花钱,饮食起居都在营中,也没有家人要赡养。闯营中现在各阶官兵都有军饷,许平自己的那份从来都是攒起来,没有地方花出去,于是他点点头:“好吧。”
许平让刘姑娘等在帐篷后头,等岳牧来的时候他几次都觉得不妥,自己好歹是带领几万军队的统帅,怎么好陪一个小姑娘玩这种游戏,不过许平还是忍不住这份爱好。
岳牧进帐后向许平恭敬地参拜,虽然统帅只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够许平在官兵心目的中却很有威望。
“岳军士你真是让我无话可说了,我是让你去保护难民,结果你却监守自盗。”许平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你知罪吗?”
“卑职知罪,不过卑职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大人名声的事情。”
“还说没有,”许平显得很生气,喝道:“我的部下娶难女为妻,那么明廷就会蛊惑人心说我们闯营强抢民女,这不仅有损我的名声,更会有损全体闯营将士的名声。”
见岳牧不说话,许平加重语气道:“闯营中鱼龙混杂,难免没有心怀不轨之人,今天我若是放过了你,那么对这些人就是一种鼓励,他们会以为只要为闯营立下过功勋,就是对难免巧取豪夺我也会眼睁眼闭。”许平哼了一声:“所以我不能赦免你的死罪。”
岳牧垂下头,良久后艰难地说道:“大人说的是,卑职认罪便是,只是这件事实在与秦头无关,卑职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秦头没有包庇过卑职的什么罪行。”
“你违抗军令后,秦德冬包庇你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这次我就确实不打算责罚他。”许平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多谢大人。”岳牧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苦涩。
“哦,我还以为你会改悔。”许平又等了一会儿,换上种失望的语调:“岳兄弟你和我同甘苦共苦两年了,如果我今天杀你难免会有人说我不念旧情,我本以为你会保证永远不再去见那个刘家。”许平停顿了一下:“若是岳兄弟你具结保证,我可以免去你的死罪,许州民团那里需要一批教官,你在那里呆上一段时日,等风声过去了我再让你回来。”
岳牧抬起头,脸上露出喜色:“多谢大人,卑职愿意去许州。”
“你当然愿意了,”许平重复道:“我这里就有纸笔,你具结保证吧,以后不会再犯,也不会再去见那刘家。”
“永远不见么?”岳牧显得有些吃惊,他连忙向许平说道:“大人,卑职的意思已经和刘家人说得很明白了,卑职不能欺心啊。其实卑职是知道大人不许向辖区女子求亲的,卑职也没有这么干,只是想先表明心迹免得别人误会,等卑职没有这份管辖权后再去提亲的。”
“这当然不行。”许平摇头道:“此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我可以留你一命,但必须说是查清绝无此事所以才绕过你的,若是你日后再去提亲,大家岂不是立刻明白我在欺众?所以我才要岳兄弟你具结保证,从此再不去见那刘家一次,这样我才好把你这件事抹平。”
岳牧低下头不回答,许平催促道:“行还是不行,岳兄弟你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快给我一个痛快回话。”
但岳牧给不出痛快的回话,他低声说道:“大人,若是等风头过去了,此事看看再说,怎么样?”
“当然不行,无信不立,尤其是治军,我不能坏了我自己定下的规矩。当然,我也可以说绝无此事,但话一出口那就一定得绝无此事。”许平第三次催问道:“行还是不行,岳兄弟你怎么说?”
“可否容卑职再想想?”岳牧仍在讨价还价。
许平叹了口气:“不必了,岳兄弟肯定是不愿意的,不过也不愿意对我说谎。”
岳牧抬起头,许平摆手制止他的辩解:“坚贞不渝,令人敬佩。”
说完许平就让刘姑娘出来,对后者笑道:“输给你了。”
“还有一件事想请两位帮忙,”许平对红着脸的两位年轻人说道:“不是命令,是请求,至少在开封城破前你们不要谈婚论嫁,也不要把此事到处宣扬,不然会令我很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