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观水接到大营受到攻击的消息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是闯军的佯攻,不过辎重是万万不能有失的,所以他马上命令手里的进攻预备队——三千营回去增援大营。在三千营派出后不久,就有急报说大营已经接近失守,他们遇到超过两千闯军的猛烈攻击。一刹那间蒲观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立刻命令停止进攻,赤灼营转入防御,掩护炮兵撤出战场,而天一营立刻后退,火速增援大营。第三个消息、也就是大营失守的消息传来时,新军还没能从战场上撤出,未等蒲观水做出决断,他就看到大营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
这股浓烟并非是闯军在焚烧新军的辎重,他们可舍不得这样糟蹋物资,现在在营中负责指挥的是第五步兵翼翼官刘纮中校。他在占领明军大营后,立刻下令闯军收集木头、干草等可燃物,把这些东西聚拢成一堆后,闯军就纵火焚烧以示新军。蒲观水见到这腾起的滚滚浓烟后,当即下令放弃所有的火炮,全师返回抢夺大营。
三千营的两千士兵返回时正遇到闯军在点火,见到黑烟后心急如焚的新军立刻发起进攻,一头撞在闯军第五步兵翼的坚固防御上。新军自己修建的营垒现在成为挡在新军面前不可逾越的天堑,守卫的闯军数目甚至还要多于进攻者,而新军手中没有准备任何攻城的器械。
居高临下的闯军向旷野里的新军肆意射击,而新军只能在无遮无拦的雪地里向躲在墙后的敌人还击,三千营一连三次发起攻击,然后三次被闯军击退,三位指挥官全都阵亡。天一营赶到后,成平立刻下令停止这没有意义的自杀行为,他命令两个营聚拢在他周围,同时派出四个小队:“从四个方向同时发起试探攻击,不可冒进,一旦发现闯贼有薄弱点立刻回报。”
成平试图寻找到闯军防线上的弱点,可是这个弱点其实并不存在,装甲营的两个步兵翼除少量掉队外都已经进入新军的营垒。代理营官刘纮下令留下最少的兵力看管俘虏和民夫。其余的尽数投入防御。成平派出的新军小队徒劳地反复寻找着闯军防线上根本不存在的薄弱环节,在自己的大营周围留下无数具尸体,直到蒲观水赶回时,新军还在进行着这种徒劳的努力。
太阳眼看就要落山,蒲观水的后卫部队报告背后的李定国没有发起进攻,还是稳稳地坚守在阵地上。
这次反击的细节事先许平已经和李定国仔细讨论过,如果能够成功夺下明军的堡垒,那么李定国不需要夹击而只需要稳稳守住阵地便可以确保闯军获得胜利。现在李定国手下两个营的实力还不如装甲营的两个步兵翼,因此李定国更加不会主动出击。比起装甲营面临的威胁,李定国更担心新军会从自己的防线上强行突破,逃窜向开封。
蒲观水确认大营内防御的闯军至少有四千人以上后,便开始考虑过向开封撤退,已经没有辎重需要掩护了,那么步兵们只要能绕过李定国的防御区便可能逃入开封。就在蒲观水和参谋们讨论这个计划的时候,一个探马报告李定国那边出现了新的情况,那就是开战以来从未出现过的闯军骑兵首次出现在战场上,他们正在李定国阵地的两翼徘徊。
蒲观水看着西沉的太阳,知道部队无法在天黑前摆脱这些骑兵的纠缠,最后的希望被打得粉碎。此时向开封强行进发会导致部队被毁灭在冰雪的旷野中。而留下的话,明军会被严寒消灭,便是能够熬过这个夜晚,明日天明后也不会再有抵抗的能力。
蒲观水一时间失去了主意,成平脸色凝重地走到他身边:“大帅,不夺回大营,我们就会全军覆灭,我们必须决死一战。”
“让士兵冒着闯贼的火力冲下壕沟,再爬上营墙冲进去?”蒲观水看着自己身边已经精疲力竭的士兵们,三个营的新军现在可战的人数甚至不足四千人:“里面的闯贼一点儿不比我们少。”
“末将亲自带队冲锋。”成平抱拳催促道:“请大帅下令!”
蒲观水无法下达这种等于让部队自杀的命令,成平等了很久,见蒲观水一言不发,就转身向军前走去,一把抢过天一营的大旗,把旗帜从上面扯下来交给一个参谋:“保护营旗。”
看着参谋里脸色惨然地把营旗收好后,成平然后抽出长剑高举向天:“弟兄们,紧跟着我。”
鼓手又一次敲响战鼓,成平走在全军最前排之前的十米处,昂首挺胸地向着大营而去。密集的铅弹之雨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军官被击倒在地,很快成平就和他身后的部下一样倒卧在雪地中。即使失去了指挥官,新军士兵仍继续向前冲击,他们跃下壕沟后就遭遇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力攒射,但就是用尸体都不能填出一条通往营墙上的道路。在损失了大部分军官和近半的士兵后,新军终于发生崩溃,士兵们丢下武器,漫无目的地向着四周的旷野里走去。
蒲观水默默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军队一步步走向毁灭,身旁只剩下一群参谋和骑兵了。如同曾经的选锋营营官何马那样,蒲观水援引条例,命令骑兵掩护参谋和军旗撤退,立刻去与负责后卫监视李定国的赤灼营回合:“命令魏将军立刻带着三面营旗向北撤退。”
望着奉命离他而去的这些背影消失在夕阳的余辉中,蒲观水独自一人向大营缓缓前行,踏着染满他部下鲜血的道路直抵到大营的壕沟前,然后抽出剑仰望着营墙上的闯军。营墙上的闯军士兵都静静地低头看着这个红脸大汉,却没有一个人向他开火,士兵们甚至都已经把火枪竖起来了。
“许平!”蒲观水突然发出一声大吼,一声接着一声:“许平!许平!”
“大将军不在这里,我乃闯王侄孙李来亨。”营墙上回话的是李来亨,他从营墙上探出身体,俯视着蒲观水:“你是何人?”
“他不在么?”蒲观水喃喃地低声对自己说着,跟着又抬高声音道:“吾乃镇东侯麾下大将,总兵蒲观水是也。”
这一声大吼过后,营墙上的闯军仍是一片寂静,李来亨默默地看着红脸大汉,没有作出任何响应。
“你们!”蒲观水仰着头,平举起他的剑慢慢扫过一周,视线也随着他的剑一起从周围的闯军士兵脸上扫过:“难道没有人,没有人愿意取得击杀大明总兵蒲观水这个荣誉吗?”
营墙上的闯军仍显得无动于衷,这一声质问过后还是一片死般的沉寂。脚边倒着无数忠勇的部下,面前的那道壕沟几乎被尸体所填平,蒲观水感到自己的眼泪就快要冲出眼眶,他愤怒地再次大吼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大明总兵蒲观水,一个符合他身份的下场么?”
李来亨盯着蒲观水那张大红方脸,看着他的长须在寒风中激烈地抖动着,低声喝令道:“举枪,瞄准。”
营墙上的闯军纷纷放平火枪,一起瞄向笔直站在那里的蒲观水。蒲观水看着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探出的黑洞洞的枪口,低头把手中的剑插入鞘中,然后又一次扬起头,单手扶着剑鞘挺胸向李来亨望去。
“开火!”
……
赤灼营此时只剩下千余人,得到主力全军覆灭的消息后,魏武马上带着部队向北撤退,大约五里之外就是黄河,渡过黄河这支新军残余便可以逃回直隶。
李定国看着新军渐行渐远,并没有下令骑兵追击:“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没必要让我们的兄弟冒险追击,风雪会替我们消灭这些官兵的。”
……
此战三个营一万两千新军官兵,加上持续从山东补充过来的士兵,闯营粗略统计便有共计有五千多人被俘,六千余人死亡,这些冒着风雪北逃回直隶的残军可能只有数百人能活着返回明军驻地。
黑夜里一队火光由远而近,卫士们举着火把护卫着许平来到新军的大营,虽然天气寒冷,装甲营的全体军官们仍整齐地在营地外列队欢迎。
“恭喜,大将军。”部下们一见到许平,就齐声向他道贺:“不可一世的新军,整整三个营啊,被我们全歼在这里。”
新军十个营,先后有五个在河南遭到毁灭性打击,还有一个被包围在开封,剩下的四个仍被牵制在山东。而且装甲营更向许平报告,被俘的新军中有不少本来还是山东四营的属下,这段期间以来新军一直竭力补充河南的部队,现在山东四营恐怕也缺额严重。
“是啊,除非镇东侯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否则几个月内是不要想攻打我们了。”许平这样说着,脸上毫无欣喜之色,明军的营地外到处都是战死的新军官兵,许平走进营门前,注意到壕沟几乎被尸体填满,营墙上满是新鲜的血迹。
“大人,我们之前被俘的兄弟都被救出来了,”刘纮已经将被俘的闯营士兵尽数拯救出来,目前正负责监视新军俘虏:“我们还抓到了数万山东民夫,卑职已经让他们另立一营,明日开始仔细鉴别,若是还有新军藏身其中,我们很快都能找出来。”
“我们的兄弟怎么样?”
“蒲将军对他们很好,他们的斗篷都被允许保留,要是有人丢了斗篷,蒲将军还发给他们必要的御寒衣服,每天都和新军一样有三顿饭吃,受伤的甚至能得到药物。”刘纮告诉许平蒲观水曾说要还给他一个人情:“兰阳和祀县大将军两次都优待新军的俘虏,我们的士兵因此有福了。”
“借口,”许平摇摇头:“这不过是借口罢了,是蒲将军自己有一颗仁心,怎么好归功于我?”
“善待新军俘虏,我们不能输给新军。”许平接过刘纮递过来的书信,这些都是蒲观水的遗物,许平希望能从其中得到一些情报,他翻开书信看起来,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放下书信先去看过黑保一和蒲观水的遗体,许平接着走到新军大营的库房里,里面满满的全是粮食。许平环顾着身边堆积如山的谷物,伸手在一包米上轻轻抚摸,上面的封条还是在山东时做好的。
跟在身后的卫士们不敢打扰许平的沉思,只是静静地等在他身后,许平在心里默念着:“蒲将军冒兵家大忌,冬季来攻打我,为的就是把这些粮食运进开封,不让开封的惨剧继续。在他给侯爷的遗书里,我能感到他因为胜利在望而衷心的喜悦,不仅仅是因为给义兄和山岚营解围,更是因为他觉得他拯救了开封全城的百姓。”
“为了河南的百姓,闯营的兄弟,我一定要击败新军,我没有选择的可能,而且我今天也做到了。”许平一手撑着那些米包上,像个雕塑般地沉默不语:“可蒲将军拯救开封百姓的志向,不仅要让世人知道,也需要有人替他完成。”
……
十九日天明后,闯军各部开始进行搜索。四周的旷野里随处可见倒毙在雪中的新军官兵,他们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极个别的幸运儿在被闯军发现时仍然存活,不过他们大多被严重冻伤,很少有人能在短期内恢复健康。许平下令把这些新军士兵的尸体带回安葬,把他们的腰牌收集起来统一保存。
晚上李自成会亲自召开庆功宴,很多将领早早便去闯王的大营报告了,今天许平在营地里听到的满是爽朗的笑声,而他并没有跟着李定国、余深河或是刘纮他们一同前往,而是带着几个卫士在旷野里巡。
“我刚刚从军的时候,觉得领兵打仗是一件能够光宗耀祖的事情,那时我做梦都希望有一天能像侯爷那样,统领大军攻城掠地,用敌人的首级争得封妻萌子。在我的梦里,当我获胜归来时,部下们会向我发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而我也会是名副其实的英雄豪杰。”
许平孤身一身踏雪而行,卫士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替他牵着马。
“德州一战后,我满心欢喜,在战后的庆功宴上,我虽然明知要在诸位前辈将军面前保持谦卑的姿态,仍几次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然后是山东,每次攻克东将军的堡垒时,我总是急不可待地派人去向张大人报告,生怕他不能立刻知道我的功绩,我跃马走在部下之前,生怕他们看不到我,不能赢得他们的尊敬。”
今天参谋们中也满是欢声笑语,周洞天也跟着余深河同行前去闯王的大营,因此许平身后除了贴身卫士并没有一个旧部:“第一次在战后漫步于战场而不是纵情于庆功宴上,也是在山东。那时周兄弟跟在我的身后,一个劲地劝我回营去。”
面前有一个白色的小丘从地面上微微隆起,许平走过去,面前出现了一张年轻的面容,从军服上看是一个赤灼营的士兵,他大概是在夜色中迷路了,没有向北渡过黄河,而是长眠在河南的大地上。
许平从这个士兵的怀里取出他的腰牌,缓缓收到自己的怀里,挥手示意卫士跟上,让他们把这个新军士兵从地里扶起来装在马上,一会儿带回营统一安葬。
继续往前走,许平走上黄河大堤,冰封的河面骤然出现在眼前。一眼望去,冰面上横七竖八地满是倒地的人体。许平一跃从堤上跳下冰面,卫士们在他身后担心地喊着。
昨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滑到在地,接着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许平尝试着想把一个尸体拉起来,但它已经和冰面冻在一起,硬得像钢铁一般。许平手里一滑,不但没能把那具尸体拖起来,自己反倒失去平衡坐到在黄河上。
“大人!”
卫士们从身后冲来:“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在他们赶到前,许平已经站起身,环顾四周,这种尸体要多少有多少。
“以杀止杀,杀人可也。”随着这句话冒上心间,许平苦笑一声,这又是商鞅的话,不过以他现在的心境,这句话倒是很顺耳,不过许平觉得这句话最大的问题是:你怎么知道你的杀人行为可以止杀?
“吊民伐罪。”这话许平认为比较符合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接着他又忍不住想到:“这一地的亡者也有家人妻子,他们真有一死之辜么?我常常宽慰自己要给河南百姓带来幸福,乃至天下的万民,这是我现在的志向,不过,靠这么杀人,真的能达成我的志向么?我真的能消除世间的凶兆,带来太平治世么?”
“传令,再次宣谕全军。”许平拍去手上的雪,对身后的卫士们说道:“杀俘者,以命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