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山正明
对于游牧民的负面印象几乎全部消失
1997年10月日本经济新闻社协助我出版著作,名为《从游牧民看世界史——跨越民族与国境的疆界》(遊牧民から見た世界史:民族も国境もこえて)。一直以来,不分东西方,总之只要提到游牧民,一般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直接做出负面印象的描述。从被世间称为名家的历史家或研究者,到民族学家、文明史家、评论家或作家等人士,大致也都以野蛮、杀戮等刻板印象来描述,几乎已经定型。
先是来自近代西欧的蔑视亚洲,以及与之互为表里的优越感或歧视思想,再加上日本及中国学者多以偏见或先入为主观念的助长,不知不觉间就创造出一个极为单纯、简化的“历史坏人图像”。在高中世界史教科书等书籍里头,这种图像也一直被视作理所当然。这种在升学考试下内化于思想中的刻板印象,在无意识中就被深植且定型了。“明明就不是这样啊……”的想法就是这本书的主要写作动机。
从那时起经过了若干年,虽然不知道本书到底带来多少影响或是结果,但很庆幸到了今日情况几乎已经完全改变。最近跟学生讨论时,反而会被惊讶地问说:“是吗?过去是那样吗?”虽说如此,但近年的学生们,好像又太过人云亦云,我反而希望他们不要太轻易就全盘接受所学,能再多一点自主思考的意识及质疑态度,而不那么容易被说服。无论如何,首先将理所当然的事物用理所当然的方式去理解并作思考,也就好了吧!
之后从2003年1月改版为袖珍本时,卷末导读由松元建一以其流畅文笔撰写题为《解说——关于“定居”及“移动”》的文章。其实在改版前一年,我突然收到松元先生邀约参加由他于日本隐岐举办的“隐岐学研究会”,并于同年4月20日以“后醍醐天皇之谜——日本史及世界史的交会点”为题发表演讲(关于此演讲内容,请参阅最近的拙著《欧亚大陆的东西方:中东、阿富汗、中国、俄罗斯及日本》(ユーラシアの東西:中東·アフガニスタン·中国·ロシアそして日本),2010年12月,日本经济新闻出版社,189—230页)。前述之松元先生的“解说”就是他于该年12月立即为我撰写之文章,实在是一篇鲜明生动的文明论,请务必一读。
各种感想及指教
透过精装本及袖珍本获得了许多感想及指教,真是非常感谢。原本该要一一回礼答谢,但在此借这机会表达衷心感谢之意。在我接到的各式各样明信片、信函或是口头意见及询问当中,有来自各种年龄层及职业的人的指教。一位担任大学教授的友人因为要求自己课堂上的同学写了读后感想,事后寄了一大捆报告给我。对人实在太好的他,或许是想要帮忙“促销”吧!此外,实际上也有不少人士将拙著当作指定教材而要求学生购买,这好像慢慢变成一种常态。我一方面心存感谢,但因为有可能会造成某种公私混淆,故也开玩笑地向朋友表示希望下不为例。但是在他寄给我的读后感想中,有几篇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同时也让我想重新省思往常很容易就会不禁说出的“现在的学生呀……”等话语。
先不管这些因为是课堂作业而被“强迫”写出的报告集,单就收到的感觉及指教,若以内容及作者身份为标准,印象上大致可以区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研究范围涵盖中亚(或是内陆亚洲)、伊斯兰中东、中华方面、俄罗斯东欧以及欧洲或东南亚、印度洋海域等各种大小不同地域、疆域之历史研究者以及广义的专家学者,或是学生。另外一种,是在全世界屈指可数拥有广泛众多读者的日本中,也堪称是出类拔萃且意志坚定的“读书人”。不知为何,我的读者群大多是这两种类型的人。
老实说,同行的历史家及研究者的反应,往往局限于其自身专攻的领域或题目。当然,每个意见都是非常有益的建议,也有些是我未曾见过的事例,真的非常感谢各位。这些意见和指教,希望可以在日后的研究规划中有所发挥。
另一方面,例如医生及律师(其中有些是朋友),若是不同领域的学者、尤其是经济界及实务界,此外还有文笔不错的人,或是可能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士等,这些人士给了我更接近本质且直率深刻的提问。也有不少人拥有丰富且多样的海外经验,激荡了我的想法,也让我不得不再次体认到日本这个国家所拥有的深厚人文素质、文化及思考等能力。
后蒙古时代及其后
另一方面,也有些人表达希望可以出一本综观蒙古帝国一度实现了人类史上首次广大帝国之后,也就是“蒙古时代”后,可以概观整体的著作。若以近年来的用语来说,就是关于“后蒙古时代”中游牧民及世界史。顺带一提,由已故的本田实信先生及我所命名及提出之“蒙古时代”及“后蒙古时代”概念及想法,现在都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世界史概念,并通用于全世界。
关于可以说是“蒙古之后”的这一点,我在精装本及袖珍本的卷末,曾经写下“若要继续写可能还需要一到两本书的分量,故留待下次讨论”这种像是借口的字句。虽然书籍本身确实也有分量的问题,但老实说,其实是当时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不具有可以一气呵成,清楚写出“近现代游牧民及世界史”所有事物的洞察力。尤其是因为当时我自己本身对于西欧势力抬头的18世纪以后到现在为止之整体历史图像,也尚未有充分把握并能够断定说“大致是如此”。
具体而言,一个是以俄罗斯帝国的扩大、膨胀为主轴致使中央欧亚大陆各地域改变样貌以及其后苏联“帝国”的出现、民族弹压、军备扩张而演变至今的现代俄罗斯。另外一个,是从巴基斯坦到阿富汗及伊朗以西,也就是广义的中东地区从近现代开始到当代之发展。这两个是近现代史也同时是当代史。而且,实际上任何一个都与游牧民有深厚的关联。
俄罗斯帝国的扩张及过程,充满着与蒙古帝国以后各种游牧民集团间的爱憎及恩仇、利用及背叛、虐杀及离散。从俄罗斯帝国到苏联、再到现今俄罗斯联邦的历史,即使到了今日仍旧未能让事实回归事实。不,某种应该说“负面”的历史,此刻正在进行中。现在,也不过是许多通过点之一。要能见到较为稳定的明确形态,应该是在更久以后的事吧!
另一方面是中东。英语称为“Middle East”。很明显地杂乱无章且实在是敷衍的这个称呼,虽然只是在19世纪发展过程的基础上,在20世纪初期由英法美以自身利益而擅自凑合的脆弱架构及通称〔命名者就是拟定美国海洋政策及国际战略方向的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但无论如何,从2011年初开始,可称为“中东大变动”或是“民主化骨牌”的变化浪潮,目前仍在进行中。
所谓的“中东”,这个由他人所给的称呼及其整体广大地域中,若要特意地找出一个共通点的话,就是在这个地域中的大大小小各种国家,几乎全都是在过去历史中曾有各种游牧民活动的世界,而且此一面向虽然会因为国家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到了今日仍未消失。
朝“从游牧民看世界史——近现代版”前进
总之,若要述说“近现代游牧民所见的世界史”的话,总是会夸耀发达的西欧文明,将自己用法文“Civilisation”、英文写法也同为“Civilization”〔命名者是19世纪初的法国历史学家基佐(Fran?ois Pierre Guillaume Guizot)。来自拉丁语“Civis”“Civitas”的这个组合字,本来顶多只是意指“都市化”。英法等国极力如此强调。日本则将其翻译为“文明”,后来又在福泽谕吉等人极度提倡下,朝鲜半岛及中国也都直接使用相同翻译〕称呼并自视非凡,称颂“文明化使命”,或是以奚落的口吻说出“落后的亚洲、非洲”等。将世界以分割支配线划分作为描述此一肤浅时代的主旋律。
但在此一时代的中央欧洲地区,仍留有昔日风情,生活于广阔大地之游牧民们,其命运分外可说是与在军事方面采用“西欧文明”的俄罗斯帝国之间长期持续的纠葛、相克,历经艰辛岁月。原本在蒙古帝国时期,统辖现今俄罗斯地区、被称为“术赤汗国”的松散群体里,源起“左翼”(意指东方)的哈萨克斯坦人(现今哈萨克斯坦斯坦人的祖先),尤其被俄罗斯帝国、苏联征服及殖民地化,直到最近都是被恶毒狠辣地憎恶及欺负作弄的对象。
18世纪中期后,东方的大清王朝(大清国,也就是指清朝)在满洲、蒙古骑兵的征战下,终于打倒了长达150年的宿敌——准噶尔游牧民部落,获得帕米尔高原以东广阔领域(此时的版图几乎就是现在中国疆域),几乎就在同时俄罗斯将手伸向哈萨克斯坦,之后就不断地重复着对俄罗斯而言是反叛或动乱,但对哈萨克斯坦而言是独立、解放运动的互动。但是,1891年哈萨克斯坦的所有疆域被宣称为俄罗斯所有。根据1898年的调查,当时人口为414万人,其中15000人为继承成吉思汗血统的后代。他们在日俄战争时,虽然也曾经对日本拍手欢迎,但不久就在苏联这个“新帝国”的统治下,吹起集体化及整肃的狂风。尤其是在斯大林统治的1930年代,总共牺牲了174万人乃至210万人。另有一说是超过了300万人,总之就是有超过一半以上的人口被抹杀。几乎就是要根绝游牧传统及其民族的作为。
更进一步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正是在斯大林的命令下,将苏联领域内多样性的非俄罗斯人都有协助德军之虞,而被强制性地“扔弃”到哈萨克斯坦大草原。总之,正是字义上的“大流散”(Diaspora,源自希腊语的这个词汇,是指犹太人民的离散或分散于异乡,但这充其量不过是历史中的谎言、假象)。中亚的草原,被当作众多民族的“坟场”。以社会主义化为名的分裂、强制、镇压,以及彻底而不由分说,荒谬的集体化或农业政策的失败,等等。在这种种作为之下,他们失去因循自然而成的原有面貌,过去的牧地都化为砾土沙漠,于是游牧民们的身影就渐渐地从欧亚大陆北半部的大地消失。
另一方面,在中东地区,英法由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一举扩大了势力范围,再加上新兴的美国,割据统治了仅剩虚名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其旧有领土的广阔中央部分及现在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等地的马格利布(Maghrib,在阿拉伯语意指日落之处)。此时,成为现今中东政治地图的格局已经成形。当庞大的石油资源之存在被确认后,世界样貌又有了大幅度变化。自古以来,大致上是以部族为单位集结,持续进行离合集散的游牧民,不,若更正确地说,可以有土豪、军阀、王族等各种表现方式的这群人们,这些即使有相对的权威,但以规模来说力量较微的权势者、权势组织之首领们,都借由庞大的石油收入而变得富有强大。
于是,与过去的游牧民及其集团的原理不同,被称为石油特权的世界规模的另一种原理,让中东各国、各地域在国际政局中的意义发生变化。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于中东地区的各种转变及政治脉络,到了现今,是否会迎向下一个新阶段呢?在中东西半部的突尼斯及埃及朝向民主化时,另一边的中东东半部,却仍难以判定是否会有大幅变化的可能。但就个人意见而言,轻易地出现“民主化”大转变,也就是以一般说的“骨牌效应”般在中东东半部地区卷起漩涡的可能性,目前还有点疑问。反正,最后还是决定于沙特阿拉伯及伊朗这两个区域大国的动向。终究,历史还是个通过点。
回过头来说,我希望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完成撰写《从游牧民看世界史——近现代版》。看似已经完全成为过去遗物或是消失在远方记忆之游牧民,事实上至今依然在欧亚非各处坚强地生存着。此外,在近现代的波涛汹涌中,存在着各种多样化的游牧民所创造出的文化、风俗习惯、价值观、体系及生存方式,至今也依旧存在。
历史不只是讲述已逝去的过往,而是清楚地呈现创造出联结现在过程的各种行为,更是掌握未来的最大粮食及手段。于是,各种历史到了最后都会成为跨越时空的世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