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英国,让莫里斯·范恩心情愉快。一方面,是因为他喜欢有礼貌的人,而教养在美国是种越来越罕见的特质。另一方面,是那种可以预测的感觉,你可以信任英国的火车、邮政服务,还有啤酒,质量总是维持一贯的优越;芝加哥的公共运输系统惨不堪言,邮件总是不知何时才能送达,而且除了德国进口的霍夫伯啤酒以外,谁都别想喝到像样的啤酒。在英国,似乎不论去到哪里,工作人员都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不会如此推卸责任。
“请问您要登记住宿吗?”蓝野猪旅馆的柜台后,立正站着一位热忱友善的红发年轻人,满脸雀斑、身上穿的制服使他看起来像菲利普·莫里斯香烟广告里的侍者钱宁。
戴眼镜的高个子绅士——范恩以从容不迫的态度,仔细填写表格上需要登记的信息。柜台服务员在检查表格之后接着说:“这是您第一次来访吗,范恩先生?”
“这是我第一次住在这家旅馆——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到剑桥来。不过我对伦敦倒确实有点认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被派驻在东英格兰,但是那个时候很乱,我还没有机会来到这儿。”
“希望您能趁这次机会玩得开心,先生。需要我带您到房间去吗?”
“好的,谢谢你。喔,对了,剑桥来的斯皮尔曼夫妇——我是说,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剑桥——他们到了吗?”
“他们还没到呢,先生。不过他们确定预约的是今天入住。”
“我想要留个话给他们。”范恩如此表示。
“没问题。”柜台后的年轻人回答,同时把一张旅馆信纸放在范恩的面前。范恩动笔写了张便条,说明他已经平安抵达剑桥,确认明天会按照预定计划和斯皮尔曼夫妇会合,他写道:
“就这样说定了,我们第一次去看贝里奥庄的时候应该一起去。思林和我们约了早上九点碰面。”
“我的朋友来登记住宿的时候,希望你能把这转交给他们,非常感谢。”范恩边说边把便条放进信封里。
莫里斯·范恩在等待的是亨利·斯皮尔曼教授以及他的妻子佩吉。斯皮尔曼夫妇要和他一起,帮助他完成使他来到英国的项目。
接着范恩从旅馆大厅旁的楼梯,艰难地爬上二楼,在服务生的陪同下进入房间。此刻他走到三一街的窗边,俯瞰繁忙的街道。
“还满意这间房吗,先生?”
“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他递出小费,遣走了帮忙搬运行李的服务生。范恩带着好奇的眼光,打量他的小房间。房间里有那种让他联想到英国式安逸的舒适风貌,充满家的温馨感,但却不至于凌乱。他脱掉西装外套,身子往后仰躺在床上。出门旅行的时候,他通常会用这种方式测试床垫;但是这一次,他却是出于疲劳。整晚窝在飞往伦敦的班机上,一大清早再从希思罗机场搭公交车到剑桥,让他彻底累坏了。
稍稍打个盹儿恢复精神之后,范恩取出行李,冲了个澡,换上卡其裤、蓝色棉质休闲衫,以及一双适合走路的鞋子。之后还有生意要谈,但是首先他要花点时间游览一下。他决定从剑河开始,这条河流的名字,来自其蜿蜒流过的这座古老大学城:剑桥。没有剑河的剑桥,就像没有常春藤的耶鲁。
莫里斯·范恩从旅馆柜台拿到一张地图,往图示的平底船出租码头方向漫步而行。他雇了艘有船夫撑篙的船,小心翼翼地上了船,然后沿着船身伸长了腿横过船底,双手绕到头后,准备好要享受剑桥特有的一项最古老的观光体验。
河上繁忙的交通,迫使船夫光是为了使船离开出租码头,就必须连续以轻巧的动作闪避穿过几艘迎面而来的船只。范恩以欣赏的眼光,留意年轻船夫卓越的撑船技巧,看他如何一边在平底船尾端的平台上稳住身子,一边控制船只的前进。
撑篙的动作,具有操控方向兼提供动力的双重功能。这种平底船既没有桨也没有舵,大部分人需要经过两到三次的练习,才能掌握撑篙的窍门。毫无经验的游客第一次尝试时,有时会惊讶地发现,船只竟从他们脚下脱离,向前滑动,留下他们依靠船篙得到暂时的支撑,但终究还是无法逃离落水的命运。
不过从没有人因此溺水。剑河的水很浅,而且附近总是会有其他船客伸出援手,带着幸灾乐祸的关切之情,营救任何倒霉的撑船者。
“如果您想要听的话,我很乐意向您介绍这些景点,这是撑船服务的一部分。”船划出一小段距离后,面对范恩这个安静但睁大眼睛注意周边环境的顾客,高大健壮的年轻船夫主动说道。“不过,如果您觉得目前这样比较好的话,我也可以不说话,只要别叫我唱歌就行。”
这段话打断了范恩的遐想,他回答:“来个简略版的介绍怎么样?——在美国我们称为‘读者文摘版’。”
“我了解了,先生。有时候客人只想沉浸在景色中,不想听我说话,我并不介意。每个小时重复一遍同样的导游内容和历史由来,有时候是挺烦人的。去问任何一个船夫,都会跟你说同样的话。”
“我不是故意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的很期待这趟旅程。我到这里来,主要是来谈房地产生意的。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牵扯我的一部分注意力,因此,绝对不是针对你或怎么样。事实上,你撑船撑得很好,我玩得很开心。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的名字是派普,史蒂夫·派普。”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呢,史蒂夫?”
“我就住在附近,一个叫作格兰切斯特的村子。”
莫里斯·范恩是美国中西部文化熏陶下的产物,在“大十联盟”[1]的学校中接受大学教育。剑桥大学与他的母校不仅距离相去甚远,文化差距同样有着鸿沟。明尼苏达大学作为巨型学校,招收大量学生之后,培养出数以千计标准化的毕业生。但范恩在平底船上所观察到的这所英国大学,却只招收少数几百个学生,而非数千个;教学方式几乎都是一对一的个性化指导,讲课是辅助性质的,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出席与否。授课讲师的地位如何,从教室外停放的自行车数目便可一目了然,不必依据课程要求评断。
在这个风光明媚的春日午后,在剑河上以及沿着河岸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怀有欢乐的心情,范恩观察坐在河边的那些人,还有其他船上的乘客,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他的朋友常取笑他,说他老是无法放松。
他为了家族事业卖力工作,从父亲手中接棒,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知道许多家族事业在第二代败落,子女总是必须承担所有责任。若是事业成功,其他人只会认为,第二代是沾了上一代的光,继承了创立者的基业而已;但若是事业失败,却没有人会把失败归因于经济环境的变迁。
对范恩而言,放松心情享受当下,这个所有人似乎自然而然就能达成的境界,他却需要经过有意识地努力才能达到,但他还是开始努力尝试。
他的努力似乎有了成效。平底船从银街桥下滑过,往学院后园接近时,他发现自己慢慢进入一种平静安详、昏昏欲睡的状态。在国王学院映入眼帘之际,范恩对着自己说:原来这就是放松啊!
他对生意的担忧逐渐远去。此刻,他的目光集中在国王学院的礼拜堂。在周边背景的衬托下,礼拜堂显得庞大无比,即使在一段距离之外,范恩也可以看出礼拜堂的庄严壮丽:哥德式尖塔上繁复的雕刻、纹章的图样,还有环绕着钟楼排列的无数尖顶。范恩并不是那种经常受到伟大建筑物感动的人,但眼前这幅景色他肯定会永远记得。
船滑过克莱尔桥下,来到三一学院后转了个大弯,沿途可见的各式景物。派普一面给予简短的解说,一面撑着船往这趟旅程的折返点——莫德林学院前进。
在前方,范恩看到了一组令人惊叹的建筑:一座封闭的大理石桥,坐落于剑河两岸的学院建筑。
“现在看到的是叹息桥,名字来自威尼斯的原作。但是在剑桥,我们并不认为这是仿造品。这座桥属于圣约翰学院的一部分。”派普解释道。
范恩注意到,桥上的窗户都嵌着交叉的铁条,他忍不住开口询问。派普于是回答:“那些铁条,是桥建好几年之后才加上去,用来封锁校园的。在那个时候,你知道的,所有学院都设有门禁时间,他们希望确定不会有学生在过了门禁时间之后,还能偷偷溜进圣约翰学院。”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在水面上闪耀,照亮了剑河西岸的繁花,来野餐的人,三三两两散布在修剪过的草地上。船夫对准拱桥的正中央,从叹息桥优美的弧线之下滑过,然后使船靠近耸立于东岸的圣约翰学院建筑墙壁。斜倚在船头座位的范恩,回头看着向导,以及刚才经过的美景。附近的树枝上,鸫鸟正在高声鸣唱。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范恩在事后复述这个事件时,对于重要的细节感到一片模糊。他能够回想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听到刺耳甚至可说是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他记得看到许多碎片,船上的长椅被砸得粉碎,木屑在他的脚边散落一地。有个会发光的物体吸引了他的目光,但是他实在过于震惊,没有余力去辨认那是什么东西。
史蒂夫·派普跪倒在船上,左手紧抓船缘保持平衡,右手竟然还继续紧握着船篙,同时本能地抬头沿墙往上看,然后就这样维持向上张望的姿势,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船篙猛插进水里,把船向外撑——希望这是远离危险的方向,他想着。他不敢确定,但他觉得看到了什么,在三楼一扇开着的窗户后面有东西在动。一开始在,然后就不见了。后来,他甚至不敢确定是不是真有什么在那儿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