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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间事 贵痛快

人生每一个阶段都是好的,所以不必骂年轻人无知,也别嫌老者固执。一切静观自得,得个笑字。

我的哲学:做什么事都要快

东宝制作公司的社长藤本真澄,中国电影圈里大概还有些人记得他。

很久以前他常来香港拍《社长》电影片集。后来,他也曾力捧尤敏成为日本影坛的红星。宝田明、加山雄三等都是他一手提拔,但是,比起他监制黑泽明的影片,这些都不值一提。

黑泽明在日本,工作人员称他为“天皇”,也只有藤本敢和他吵架,刺激他拍《用心捧》《椿三十郎》等较商业性的片子。他们又分开又结合,到最后还是好朋友。

藤本是一个大胖子,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镜,几个圈子后面,闪耀着两颗敏感的小眼睛。他给人家的印象是性子又急又火暴,讲话声音又大又沙哑。日本电影圈里有什么鸡尾酒会的话,只要听到有人在呱呱大叫,那大家就知道藤本已经来了。因为他资历深,影坛中人都对他敬畏,他更是威风。

就在这么一个聚会中,我第一次遇到藤本,他像一只蛮牛一样地推开人群跑到我面前,说:“君,你新上任,应该多买我们公司的片子!”

当时我当一家机构的日本分公司经理,只有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不喜欢他那嚣张的态度,但还是强忍下来,不卑不亢地回答说:“君,这个称呼是年纪大的人对比他们小的人用的。我年轻过你,本来你可以这么叫我。但是,我代表的公司买你们的电影,顾客至上,你应该明白,藤本君。”

他一下子呆住,不知怎么接口。

“以后,我还是叫你FUJIMOTO-SAN,你叫我CHAI-SAN,如何?”我说完伸出手来。

藤本本来沉住脸,但是忽然放声大笑,说:“好小子,就这么办吧!”

后来,我发觉他的个性一如其名——真澄,又很孝顺。红得发紫的女明星新珠三千代和他有段情,因为他母亲反对,弄得终身不娶。藤本解释他的性子为什么那么急:“我在德国的时候,乘火车看到厕所的一个牌子写着‘请快一点,还有其他人在等’。以后这成为我的哲学,做什么事都要快!”

藤本真澄带我去银座的一家寿司店,它的特征是,门口挂了一个极大的红灯笼。

一进去,发觉店子很小,客人围绕着柜台而坐,再也没有其他的桌椅,只能服务十个八个。更奇怪的是,它的柜台没有玻璃格子,看不到鱼或贝类。

大师傅向藤本打招呼,两人如多年老友交谈,我插不上口,便先喝清酒。酒比其他地方干涩,但很香浓,藤本说是这家店的特酿。

心中在嘀咕不知要叫什么东西吃时,大师傅捏呀捏呀,炮制了两个小饭团,只有通常吃的半个之大;一个上面铺着一片鱼,另一个是一片象拔蚌。

我伸手把后者拿了蘸酱油吃下,真是以贝类为主,等到你认为单调的时候,大师傅又在间中穿插上一两片鱼类的寿司。每一次捏出来的东西,都和前一次的味道不同。

“来这里的客人,从来不用开口,大师傅会观察你的喜爱。一出声便是老土了。”藤本低声地告诉我,“他们先从鱼类和贝类分开,再试看你要淡味还是浓郁的,一直分析下去。只要你来过一次,大师傅便会将你的口味记住,所以这里不用将食物摆出来让客人点。你表现得很好,没有出洋相。”

“东洋相。”我修正道。

藤本大笑,继续和大师傅聊天。

吃了好些生东西,正想要有点变化时,大师傅挖了一个大鲍鱼,切下两小片扔入一个小钢锅,倒入清酒,在猛火上烧,又摆在我面前,肉是半生半烤焦,入口即化。

接着,我想喝汤来汤,想吃泡菜来泡菜;倒最后一滴酒时,新的酒瓶又捧来。

好家伙,什么都给他猜透了。

最妙的是,他们还能注意到客人的食量,没有说吃不够,或者是吃剩一块的。当然,价钱是全日本最贵的一家。

以人头计,一走进这店子吃多吃少都要付巨款,但是走出来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呼冤叫枉。

我也是个急性子的人,藤本和我一老一少,什么事都很谈得来。他每次去外国经过香港,一定来找我,因为他知道我和他一样好吃,会带他去新发现的好菜馆。他对我还算客气,要是他和他下属吃饭,自己的肚子一饱就撇开筷子和汤匙,扔下钱马上上路。

藤本的酒量惊人,不消一个半小时,我们一喝就是两瓶威士忌。大醉后,他常告诉我一些趣事:

当黑泽明在苏联拍《的斯·乌查拉》的时候,藤本老远地跑到莫斯科去探班,两人一起到一间高级餐馆。

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黑泽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吃到新鲜蔬菜了,晚上看到菜单上有包心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侍者来问,侍者点点头,黑泽明大喜。

两人各叫一份包心菜,耐性地等待,不到三分钟即刻上桌,原来侍者捧来的是两罐罐头,“啵”的一声倒在碟上,这就是莫斯科的蔬菜,把黑泽明气个半死。

“还有一件更气人的事!”黑泽明告诉藤本。

“怎么啦?”藤本问道。

“有一次,我睡不着,跑到外面去喝伏特加,三更半夜才回酒店。第二天,我睡得不够头痛得不得了,就打个电话给有关单位,说我感冒了,人不舒服,不拍戏。”黑泽明叹了一口气,“唉,哪晓得他们拆穿了我的西洋镜,骂我是喝醉了诈病!”

“他们怎么知道?”藤本问。

黑泽明摇摇头:“旅馆的每一层都有一个负责打扫的老太婆,她们都是KGB(即“克格勃”)呀!”

我患了眼疾,到东京去的时候,藤本亲自带我去他的眼科医生处治疗,又介绍我另一个吃生鱼的铺子,我从来没有试过那么好的刺身。

晚年,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检查后才知道是食道癌。

我送了燕窝和人参,但已无效。

他去世时我本想去参加葬礼,但俗事缠身走不开,心中十分难过。

日本设有藤本真澄奖,颁给最优秀的制片人,今年已第三届了。

我认为自己有胜利的气质

日本明治时代,出现了一个很传奇性的女人——贞奴。

为什么叫贞奴呢?原来她的乳名为贞,从小就长得很美,家里有十二个兄弟姐妹,她父亲在她七岁时便把她卖给艺伎院,十二岁就以丫鬟姿态出现于宴会中,日本人称为“小奴”。到十六岁正式做了艺伎,大家还是叫她贞奴。

七十多年前,当社会还是很保守的时候,有本杂志访问贞奴,对答如下:

嗜好——小说和翻译书;吃的东西——天妇罗;喝的东西——苹果汽水;烟呢——不抽;娱乐——音乐;衣服——西装;爱玩些什么——小狗;崇拜的人——稳如泰山的人;用什么肥皂——外国货;用什么香水——舶来货;你认为自己有气质吗——有,胜利的气质。

当时骑马、游泳、打桌球,都是男人最时髦的玩意,她样样精通。

贞奴的一生充满戏剧性。最初收养她的是内阁总理伊藤博文,接着嫁给演员川上音二郎,自己成为天皇巨星,最后又和开发木曾川水利工程的“电力王”岩崎桃介相好。

NHK电视每年都拍摄些制作费浩大的长篇连续剧,明年开始他们的重头戏便是以贞奴为蓝本的《春之波涛》。

女主角除了当今红得发紫的松坂庆子外,不作第二人想。

现在我们由松坂庆子的印象,化入两排巨大枯树的东京道中,一个少女骑着马在奔驰。

路人惊艳,询问她是谁,大家只知她出身在艺伎院里,是当今最红的角色,也是总理伊藤博文的宠物。

贞奴失身于伊藤是命运的安排,她自己没有选择,但是她内心不停地反抗,她不想成为妾侍,在这个时候,她遇到早上也在骑马的庆应大学学生岩崎桃介,勇敢地爱上了他。

岩崎还年轻,追求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做太太,并没有把贞奴放在眼内。贞奴的心碎了……

总理伊藤博文很爱贞奴,看见她每天忧郁,心有不忍,当贞奴碰见二流演员川上音二郎,马上决定嫁给他的时候,伊藤也就无可奈何地答应放她一马。

贞奴做太太后拼命地为丈夫打气,甚至鼓励他去参加竞选国会议员,这事情当然失败,川上到底不是走政治路线的人才。

日本住不下去,两人组织了一个戏班子坐船到美国去表演。到了旧金山后才知道他们去的戏院老板破产了,一团十九个人沦落到要在公园自己煮饭吃。他们一路在街头演戏一路流浪到芝加哥。

结果带去的两个女主角病了,却在这个时候有人请他们正式地到歌剧院去表演,贞奴本来是以团长太太的身份跟去的,到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她当艺伎时受过的舞蹈训练,结果派上用场,大受观众欢迎。

乘着这个势,他们由纽约横渡到英国,再由伦敦赶去参加当时巴黎的万国博览会。

贞奴穿的和服引起了东方浪潮,大家称之为“贞奴服装”。名作家基洛、雕塑家罗丹都撰文歌颂。连毕加索也迷得如痴如醉,他要贞奴做他的模特儿,贞奴高兴得要命,不过当她发现原来做模特儿是要脱光衣服的就摇头不干,结果毕加索只好画一张她在舞台上表演的版画,这张画在毕加索集中可以看到,的确把贞奴画得很美很美。线条重复,手也画了好几只,全身都好像在动着。

回国后,贞奴在东京公演莎士比亚的《奥赛罗》,饰演女主角苔丝狄蒙娜,这是西洋剧第一次在日本上演,以前日本都是男扮女装,她也成为舞台上的第一个女演员。

谈到此,顺带一笔的是弘一法师李叔同也和贞奴有点缘分,他后来演话剧《茶花女》,多多少少受贞奴的影响。

李芳达记《春柳时代的李哀先生》一文中提到:最初,李叔同和同学们在某艺院看了川上音二郎夫妇所演的浪人戏,他们爱好戏剧的热情,从事戏剧的热情,从事戏剧的欲望,已经像心血来潮地从内心逼迫出来……

川上音二郎在四十八岁那年病死。贞奴留在帝国剧场中训练新演员。

年轻时贞奴爱过的岩崎桃介这时反过来追求她,他已娶了政要福泽谕吉的女儿房子,但还不顾一切闲言闲语,要求贞奴原谅他当年的愚蠢,并为贞奴筹备了她退出艺坛的盛大公演。

贞奴终于又成为岩崎的黑市夫人,不过贞奴当时的情形并不需要人家来养,她已有足够的储蓄来买屋子,并且在热海还有一栋别墅。他们两人的关系,作家松本苑子说没有性的存在,这也值得怀疑。那时候岩崎虽说已经五十岁,贞奴四十七岁,互相的性欲应该还是有的。

不过人到这个年纪对事业和金钱看得更重,岩崎拼命地计划着木曾川的大水坝工程,他的太太房子是个名门闺秀,不会出来替丈夫应酬,这工作倒是贞奴替房子顶上,为岩崎当外交,拉了不少关系。

他们之间的三角关系,历史上没有记载,只靠作家们的幻想弄得错综复杂,这里不赘。

贞奴是个勇敢超越时代的女性,不过她的思想始终还是受到儒家的缚束,她当初不肯做总理伊藤博文的小老婆,后来也没有当岩崎的妾侍。

木曾川的水坝建好后,岩崎成为日本电力王,她只是在遥望着人造的巨川,她在附近买了一块地,建座优美的庙宇,称之为“贞照寺”。

七十六岁时贞奴去世,骨灰照她本人的遗愿,埋葬在贞照寺内,永远地看着她和她的爱人一起完成的木曾川水坝。

NHK长篇剧《春之波涛》里,伊藤博文由伊丹十三扮演,他是个好演员,父亲伊丹万作为名导演,以前和彼得·奥图一起拍过LORD JIM,最近自己也导演了《葬礼》一片。

演政要福泽谕吉的是小林桂树,二十多年前的《同林鸟》相信爱电影的观众还会记得。演他女儿房子的是榆富美,我们对她较陌生。岩崎桃介由风间杜夫扮饰,他只是个英俊小生。至于贞奴丈夫川上音二郎,选中了中村雅俊扮演,亦是歌手和电视红星,大家都熟悉。

横山大观 幸田露伴:快意人生须尽欢

横山大观与酒

日本近代画家中最著名的横山大观是个酒鬼,他死之前四天还拼命喝酒。

横山的父亲也是个酒徒,劝儿子喝的时候,横山两三小杯脸就红了,这个父亲师傅教得不到家。

横山去东京美术学校上课,二十九岁就当了助教,他的老师冈仓天心又是个酒鬼,说:“要喝就喝一升瓶。”(一升瓶有一点八升,大约三瓶大啤酒的量)为了要学画,横山一面喝一面上厕所呕吐,回到老师面前,老师又说:“再喝,再喝。”

去到厕所,再吐,再吐。

努力得到了结果,画也画得更好,酒已经能喝到两升瓶那么多。从此,横山除了每天吃一点海胆、乌鱼和小鱼干,就是喝酒。横山最喜欢的日本酒是广岛产的“醉心”,现在还是可以买到的。

横山每一年送一幅画给醉心公司,醉心公司也每年送四斗酒给横山答谢。你要看横山的作品,“醉心美术馆”收藏得最齐。

晚年,横山手拿酒杯:“酒这样东西,任何时候都是好的!”

幸田露伴与酒

文人嗜酒如命的真不少,故事也讲不完,现在说一个日式倪匡。

幸田露伴是明治时代的名作家,他的书如《五重塔》《风流佛》等,风靡一时。处女作《露团团》连载在一本叫《都之花》的文学杂志中,他第一次拿到稿费的时候刚好是除夕。

“哼,你这种人写的东西还能换钱?”他爸爸骂道。

露伴听了哈哈大笑,之后约了两个朋友在上野的“八百叶”痛饮,放吟狂舞。直到半夜,友人叫他回家,但是已经没有火车了,三人只有买了灯笼,一路唱一路走到天亮,转车到上川佐野找另一个朋友,此人见露伴一大早就来拜年,高兴死了,马上又饮。

翌日露伴乘火车做无限期的旅行,从家里出来也只是一件单衣,但他一直上路,到京都和大阪,每日醉个不停。最后搭船回东京。一共玩了二十一天。要不是当时的稿费很高,就是物价太便宜了。

露伴养了一条狗,知道主人有糖尿病,每当露伴要举杯,那条狗就用脚去把酒踢掉。结果,这条狗倒是自己先病死了,露伴哭泣,说何必呢?又喝酒来追悼它。

饮酒怪人

日本有本古小说叫《水鸟记》,记载着“川崎大师河原酒合战”一事。

酒合战,斗酒也。

在一六四八年八月,当代的酒豪集中在一起斗酒,来人多数是军队的首领人物,东军大将一饮一斗五升(日本清酒大瓶的十五瓶),结果吐血而死。

西军又派一人前来,又是喝到呕血昏迷,但老命算是抢回来,敌方人士为了尊敬他,还把他送回去。

第二回合再交战,两军饮至生死不明烂醉如泥,最后此场战争是打和了。

《续水鸟记》中写的又是一次的大酒合战,这次由文人相斗,参加者也有艺伎,酒量不输给男人。

卡通片集里的“一休和尚”长大后也是酒仙之一,他常醉后狂诗,日本诗不大通顺,意思是:“人间极乐在何方,我指杉叶第六门。”

杉叶是当时有名的酒家的名字。

另一个怪人为元禄时代(一六〇七年至一六九一年)的商人灰屋绍益,绍益很爱酒,亦爱老婆,老婆死去之后,绍益把她的骨灰一点一点放入酒杯,慢慢地喝光了它,醉后,他说:“我老婆叫我这么做的。”

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从好几年前开始,读《九十年代》杂志时,留意到一个叫新井一二三的日本人,用中文写时事评论。

好几位文艺界的朋友都在谈论,说其中文没有瑕疵,一定是中国人化名写的,但也研究下去,好端端的一个中国人要用日本名干吗?

新井一二三,是男的是女的也不知道。日本名字一二三,男女都可以用,不像什么郎、什么子,一看就分辨得出。但作者用的文字和语气,都相当阳刚。大家都推测说是个日本报社的驻中国记者,一定是个男的。

是男是女,最好问《九十年代》的爷爷李怡兄。他卖个关子:“新井人不在香港,等有机会的时候,才介绍给各位认识。”

后来,新井果然来了,在《亚洲周刊》当全职记者。一次朋友请客,李怡把新井带来,证实是女的。

像罗展风在《明报》副刊写她:新井有着日本女孩传统的娃娃脸蛋,清汤挂面,不施脂粉,简单服饰却又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Charming(魅力)……

给人家归为有吸引力的女子,就是说她不漂亮。的确,新井并不漂亮。

但是试试看找一个会说流利汉语,又能用纯正中文写作的日本人给我看!

日本出名的汉学家很多,翻译过不少中国文学名著,但是叫他们写中文,数不出一两个。

“我叫一二三,是因为我是一月二十三日出生的。日文读起来不是音读的ICHI、NI、SAN,而是训读的HIFUMI。”新井大声地自我介绍,你要是与她交谈,便会发现她讲话是很大声的。

新井简单地叙述了自己的生平:早稻田大学政治系毕业,其间学中国文学、政治和历史,后来公费到北京和广州修近代史。在《朝日新闻》当过记者,嫁去多伦多,六年之后离婚到香港来。

一九八四年邂逅李怡,当了他的“宠儿”,李怡一直鼓励她以中文写作。她先后在《星岛》《信报》发表过多篇文章,终于出版了第一本中文书《鬼话连篇》。李怡说:“我感到似乎比我自己出一本书还要高兴,甚至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骄傲。”

“很少中国女作家有那么勇敢,肯把自己的堕胎经验写下来。”张敏仪说,“我想见她,是不是可以约一约?”

新井在《亚洲周刊》时,我曾经和她在工作上有一些交往,有了她的电话号码,找到她。

新井对这位广播界的女强人也很感兴趣,欣然答应赴约。

我们去一家日本餐厅吃晚饭,大家相谈甚欢,也提起她加拿大前任丈夫的事。

“我以为他是一个思想开放的西洋男人,他以为我是一个柔顺体贴的东方女子,结果两者都失望。哈,哈,哈!”新井笑起来,和她讲话一样大声。

香烟一根接着一根,张敏仪不喜欢人家抽烟,被新井和我左一支,右一支,熏得眼泪直流,但也奈何不了我们。

天南地北,无所不谈,讲到文学,她们读过的许多世界文学名著都是共同的。敏仪日文根底好,记忆力尤强,能只字不漏地朗诵许多诗词,这点是新井羡慕的。

她大声说:“如果我是中国人,便会像你一样吸收得更多。我虽然略懂中文,但是在诗词上的认识,总有不能意会的地方。”

“坏在我们太过含蓄,太过保守,不能像你们那么开放。”敏仪的声调也受新井影响,高了起来。

坐在旁边的客人转过头来看这两个高谈阔论的女子,令我想起南宋刘克庄的《一剪梅》:“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敏仪酒量不如新井,一杯又一杯,当晚干了数十瓶日本清酒。

新井又谈起她的加拿大前夫:“我们是用普通话对谈的,在广州认识,我当年才二十三岁,就糊里糊涂嫁给了他。离婚后才第一次和他讲英文。”

敏仪说:“不如单身的好,现在是什么世界?还谈什么嫁不嫁人?”

新井大力拍掌赞同。

话题又转到同性恋上去,新井嫁过人,堕过胎,当然不是女同性恋者。

“许多搞同性恋的男人,都蛮有天分的,尤其干艺术的,越来越多。”敏仪说。

新井也认为男同性恋者很有才华,她越说越大声:“但是,没有用呀,没有用呀!”

她那“没有用”三个字可圈可点,笑得敏仪和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十二岁半的女人

多年前在东京影展,认识了一个女孩子,长得像猫,眼睛大大,头也大,叫羽仁未央Hani Mio。

“你多少岁了?”我直接问。

她伸出四根指头,掌心粉红,更像猫的:“四岁。”

“四岁?”

“我生在二月二十九日,四年才有一次生日。”原来她是那么算的。

她不戴胸罩,在当年,算是大胆的。

“我不喜欢一切束缚我的东西。”她说。

的确,她没有被绑过。从小就爱自由。她父亲,日本著名的前卫导演羽仁进,正在非洲拍纪录片,把她带在身旁,让她和野兽一起长大。和动物一样,她心中不知什么叫仇恨,动物没有仇恨,每天笑嘻嘻地过日子。

回到日本后,死都不肯去学校,因为学校有管制,她爸爸也由她,但在日本这个社会,不能有独立的思想。不让子女上学,是一宗大罪,她父亲也只有带她离开,住在意大利萨丁尼亚岛上。

不上学也不代表她不肯学,父亲让她看各类型的书籍,未央很小就会写作,出版过好几本书,不上学风波过后,终于又回到日本,她主持了许多电视节目,言论颇受欢迎。

羽仁进对她的放纵,也许是小时吃过的苦,自己的父亲羽仁五郎,是日本研究共产主义的先驱,羽仁进小时已常受身边人物的欺凌,所以有他独特的方式去保护女儿。

才华横溢的羽仁进娶了当年日本红星左幸子为妻,左幸子拍过很多经典的电影,自己也做过导演。大胆的裸露性爱场面,她亦不在乎,只要剧本好,主演过《日本昆虫记》。

离异后,羽仁进娶了左幸子的妹妹,未央不懂得大人的争吵,当后母为亲娘,很爱她。

未央有一个很大的兴趣,那就是喜欢香港电影,为了香港电影,她只身跑到香港来,学习粤语,自小又精通英文,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没有问题的。

她对音乐也有独特的鉴赏能力,在香港生活的年代中,她致力推崇一支当年籍籍无名的乐队,叫Beyond,利用自己和日本娱乐圈的关系,把乐队介绍过去。当然,她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悲剧。

也许是香港这个社会,能够对各种思想言论保持开放的态度,令未央长住下去。后来,她在网上组织了一个社团,是让不肯上学的年轻人聚集,讨论他们对自由的心态,更成一个网上大学。

如果说未央没有缺点,也不是。就是爱喝酒,她那种极端的个性,一爱上就不能停止,她每天喝,每天醉,曾经醉后躺在街边睡个大觉,像一只浪流猫。

有次在路上遇见,看她瘦得厉害,问道:“还是不肯吃东西吗?”

她点点头,对的,另一个缺点是不肯吃东西,如果有人强迫她吃一点,她会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她父亲羽仁进曾经这么形容她:“未央是一只塔斯马尼亚恶魔,乖时非常可爱,一发狂,张牙舞爪。”

网上大学的基金很快用光,为了请到更廉价的计算机程序员,她跑到马来西亚槟城去住了好几年,爱上槟城的纯朴,不肯离开,后来又得到新加坡的资金,到那里去开计算机信息公司。

计算机公司有位日本工程师,非常孤独。一天忽然向她说:“我一生人,只想生一个儿子。”

未央说,我跟你生吧。

儿子生下后,未央也像一般的动物妈妈,让子女独立,不加管束,未央的儿子从小和菲律宾家务助理长大,只会说英语和菲律宾话,后来助理告老还乡,儿子要求跟她去菲律宾住,未央也不考虑一下就答应了。

“他是个怪胎。”未央说,“我最爱怪胎了。我自己就是一个。”

未央最爱看的电影,就是一部在一九三一年拍的黑白片,片名叫《怪胎Freaks》,由Tod Browning导演,片中集了所有的侏儒、象形人、长毛怪人等,都天真无邪,在一个马戏团中各地巡回表演,而最坏的“怪胎”,是戏中的两个正常人。

未央的丈夫客死于新加坡,她的理想也受到种种所谓正常人的打击,经济愈来愈差,钱寄不到菲律宾后,儿子也被抛弃了,返归母亲身边,两人相依为命。

回去日本,她有时也被讨厌又忌妒她的所谓正常人毒打,但她只是把这些事当成笑话来讲。一次因酒醉昏倒,头撞破,流大量的血,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大家以为未央生存不了,但过了一阵子,她又复原,生命力极强,像猫一样,有九条命。

酗酒的关系,出入医院为家常便饭。最后,还是拖了半条命,回到香港住下,以写文章在日本发表为生。

终于,传来坏消息,未央因心脏衰竭去世,和高仓健同一天,享年十二岁半。

濑户内寂听:趁年轻,折腾吧

尼姑之言

在日本京都嵯峨野举行的《料理的铁人》的节目中,我遇到了一个尼姑,八十多了,叫濑户内寂听,不觉她很老,也不觉她像尼姑。

她也是评判员之一,这个尼姑可真够忙,写小说、上电视、做法事,还在周刊上有个专栏。最近,读到她一篇关于“幸福人生”的论调,虽然也属老生常谈,但对了解日本人,有多一点认识,试译如下。

没有钱吗?什么时代,都有这个问题。

和我聊天的人,话题多数是和钱有关,什么被减薪啦,借钱还不了,被人追杀啦,只有死,用保险费来还啦,等等。

走到这个地步,都是由想住更大的房子、要吃更贵的东西开始。这是人类的欲望,谁都有的,我们出家人说这是“烦恼”。对策只有“小欲知足”。欲望小了,烦恼就小了,就此而已,很简单,别愈想愈复杂。

我们只要想想日本战败后,有多可怜!

当然经济转好了,崇拜了物质主义。当今的男女都要买名牌货,名牌要花钱,所以感到有钱才是幸福的。

我们没想过从前贫苦的生活,那时候的女人为了养家而出卖肉体,当今的为了买名牌而和人睡觉,就连学生也有“援助交际”这件事发生,轻易和老头搞上了。

就算你有了钱,有了名牌,又如何?最近我的朋友一死,家里的人即刻闹抢家产的丑闻,做人做到那样,值得吗?

刚写了一本小说,主人翁是一个借高利贷的,他住皇宫式的屋子,花天酒地,后来投资失败,朋友家人都离他而去,想自杀。死前去了一个公园,看到笼里的猴子,反正快死,就把剩下的钱买花生给猴子,猴子吃完屁股朝着他走掉,他才发现人类根本和猴子差不多,都是忘恩负义,就不自杀了。所以钱没那么好用!

老尼濑户内寂听继续说:

有时想想,有钱可以买名牌,但买不到学问。就算你父母有关系,推你进一家名校,你的事业就会一帆风顺,大公司都来请你。不过,最近的大公司也一家家倒掉呀!不倒的经费缩减,裁员多了,下一个可能轮到你。

我们做人要有信心才行。

而给你信心的,是你学到的东西,交到的朋友。这才是幸福。

什么?你已经忘记了幸福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吗?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当你生了病,就知道什么叫幸福。

老了怎么办?人都要老的,所以我们趁年轻一定要学多几门学问才行。像我,八十多岁了,还在每天忙着呀。

我也不是因为当今有了地位才说风凉话,我也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老了能够做些什么呢?其实老了也有许多事可以做呀,举一个例子,像去帮助更老的人,不就行吗?

老了整天在家里等死,那才是老,老了出来参加社会活动,就不觉老。

像跳跳社交舞呀,像找人下下围棋呀,公园里有很多和你一样老的人,他们都乐意和你做朋友。

我认识的一些老太婆,出来做晨运,愈做愈年轻,还有些老头对她们有兴趣呢。

老婆死了的男人,最好是交个女朋友,家里反对是他们的事。只要你不跟那个女人结婚,我想家里也不会那么多声音。

女人也一样,虽然没有性生活,拉拉手也过瘾呀。

工作,爱情,或者说做个伴吧,也比待着什么事都不做好。

做事也不一定为别人,为了认明自己是存在的,也应该不停地做,做到仆街(“仆街”为粤语方言,此处意思是“倒下”)为止。

女人一代记

濑户内寂听的一生充满传奇,拍戏最为合适,果然电视台在二〇〇五年请了宫泽理惠来演她,拍了《女人一代记》系列。

本名濑户内晴美,日本人出家能保留自姓,我的好友加藤当了和尚,也没改姓。寂听出生于德岛市的一个卖佛具的家庭,这大概是与佛有缘的开始,不过当她看破尘世时是想成为天主教的修女,只是人家不要她罢了。

因为寂听曾经恶名昭彰,本来在东京女子大学就读,是个好学生,却舍去结婚生女,又离婚去写小说,再大搞男女关系。

处女作《女大学生·曲爱玲》获得新潮同人志奖,可以一步青云的,但她又去写了一本叫《花芯》的,描述一个女子到了东京后认识的各个男人,在当时看来是相当大胆的,被所谓的文学批评者骂她为子宫作家。

其实性爱描写男作家们早就淋漓尽致,像谷崎润一郎写的性还有点变态,也是文学巨匠,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写呢?

终于,寂听在一九九二年又写了《问花》,得到谷崎润一郎奖,被社会肯定了她的地位。一九九五年又以《白道》这部书得艺术选奖文部大臣奖。

《源氏物语》是日本的历史爱情文艺巨著,以古文书写,甚难懂。日本文学有一个传统,那就是近代作家能够以他们的看法,用白话文来重写旧小说,谷崎润一郎也试过,寂听也重译。工作艰难,全二十本,出版后她又得了NHK的放送文化奖。

寂听又写了《夏日的终结》《场所》和《释迦》等书,当今在佛教的地位为大僧正,这等于是基督教的大主教了。她曾大力帮助因吸大麻而被捕的演员,又时常与提倡死刑废除者为伍,思想开放。

在德岛的母校迎一百周年时,她出钱出力,支持“令君梦想成真一百万日元奖学金”制度,并做了一场演讲。有人问说她传记描述的是否是本人经验,寂听笑着回答:“书中阐述的仅为一小部分而已,其实和更多的男人发生过关系。”

我是千猫主人,我快乐

在东京街头散步,闻到一阵异味。

并不是汗臭,也非什么污秽造成,这股味道似曾相识,强烈得很。对了,是股猫味。

正想转头去看的时候,已发觉有人拍我肩膀。

“蔡澜,您好。”对方说。

停下来,我认出他。

是个叫田中的人。记得他一生热爱电影,前来求职时才刚大学毕业,说什么事都肯干,给了他一份当跑腿的杂工。导演要在草丛中看到云雾,他双手各抓几个烟筒,东奔西跑。镜头拍完,才发现手已被烫得起泡。

又有一次拍瀑布,他做男主角的替身,站在瀑布下被水冲。摄影机出了毛病,田中还是站着动也不动。几小时下来,整个人僵了。

我们看在眼里,爱他爱得要死。

田中一身流浪汉装束,我冲口问道:“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

长叹一声,田中说:“你们走后,我也干了几年电影,升到副导演职位,但是你知道啦,日本电影没落,好几年没有工开,结果逼得自己去当的士司机。”

“驾的士也自由自在呀。”我说。

“唔。”田中继续,“也遇到个女的,和她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驾的士的收入不够,她在新宿当吧女帮补,后来连女儿和我都不要,跟了个黑社会人物跑了。”

“常有的故事,你女儿呢?”我问。

“放在我乡下的母亲那里寄养。”

“你自己住哪里?”

田中说:“我没有家,住在玉川河的河边。事情是这样的,我老婆买过一只小猫给我女儿当宠物。她离家出走后,我赶着回家把女儿安顿,锁上门,返东京公寓的时候,那只猫已经饿死。”

“啊!”我喊了出来。

“养了那么久的猫,也有感情。那个公寓的家哪有地方葬?我抱着尸体跑到玉川河边,想给它做个坟,在那里我看到很多野猫,至少有一千只,都可爱得很。就决定用些木板建间小屋,我们干电影的,布景也搭过,什么都会。从此住在河边,至少有那一千只猫来陪伴。”田中一口气说。

“哪来的那么多野猫?”我问。

“您知道整个东京有多少只吗?动物保护协会的统计有一百万只。为猫节育的手术非常之贵,大家都付不起。”田中说,“要阉一只猫至少得花两万五千日元。”

我心算一下,合一千五百多块港币。

“猫一到思春期,就往外跑,这是它们的天性,要禁也禁不住。生了一窝小猫之后,公寓亦养不了那么多,做父母的就拿去丢掉了。”田中说。

“那些野猫吃些什么活下去?”

“有什么吃什么。河里的鱼,草丛中的鸟。但这些食物也因污染,少之又少,野猫都很瘦。我看了哭个不停,尽量白天出来拾些饭盒剩菜回去养它们。”田中差点又掉眼泪。

“问题愈来愈严重。”我叹气。

田中沮丧地说:“动物保护协会派人抓野猫,抓回来没人领养的话,还不照样要人道毁灭?我想起我的女儿,住在她祖母那里,没有人好好看管,长大后跟坏同学一起喝酒吸毒,不如也让她早点睡觉好一点。”

“呵,”我大骂他,“你们日本人迷恋死亡的这种想法,其实是最残忍的,小孩子给你生下来,不是他们自己愿意,但至少他们有活下去的权利,你算得了什么?你以为你是人类保护协会的会长?要人道毁灭就人道毁灭吗?真是白痴一个!”

田中叫道:“看看有什么办法解决问题?”

老实说,我也哑了。

“猫来依偎你的感觉,美妙得很,尤其是它们伸长了颈项,要你抓底下的毛的时候。”我静默了一会儿后说。

“对,对。”田中说,“我最中意看它们自己舔自己的毛,就算是流浪猫,也要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我向它们学习,每天跳进河里洗澡。”

“它们虽然很瘦,但是抓抓鱼、抓抓鸟,也能活下去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要死,也要快乐过,才有资格去死。”我说,“你们认为的死,并不快乐。”

“您认为那些野猫快乐吗?”田中又起疑问。

“猫没有表情,整天瞪大了眼睛望着你,看不出它们快不快乐。”我说,“不过当它们活泼地跳来跳去抓这抓那的时候,是充满生命力,是快乐的一种表现吧。”

“但是我能快乐吗?”田中还是搞不清,“我一生一无所有。”

“你有女儿,也有猫呀!”我说,“一千只猫,你是千猫主人。谁能做到?”

“好个千猫主人!”田中自豪地说。

“别太骄傲。”我说,“是它们愿意叫你当主人的时候,你才是主人。”

千猫主人终于笑了,笑得非常灿烂。走远。

我喜欢多姿多彩的生活

喇叭永田

我在东京当香港一个机构的日本经理时,公司就在京桥附近,走几步路便是日本五大电影公司之一的大映。

大映自家六层建筑物里,大堂有个古老铁闸的电梯,直升上去,最高一层的社长室里,坐着该公司的老板永田雅一。

永田的头前半截秃光了,只留地中海式的头发,但奇怪的是没有一根白的,全是乌黑发亮。当时的他已有五十几岁了。

八字形的小髭,戴着上半段玳瑁,下半是金丝框的眼镜,嘴中常咬着雪茄,说话口沫横飞,这就是永田的印象。

作为一个日本电影人,他手下出过黑泽明的《罗生门》,在威尼斯影展得奖;衣笠贞之助的《地狱门》,在康城影展得奖。沟口健二的不朽名作《雨月物语》也出自他的手里。

由一个在日活片厂当带街的小工做起,一直爬到大映的老板,都靠他那三寸不烂的舌头,圈内人称之“喇叭永田”。

大映永田

带街只做了一个短暂的时期,冲劲十足的永田雅一很快便被升为日活公司的制片经理。

当时势力已很强的松竹公司为了要和日活“火拼”,把永田拉出来让他成立了“第一电影”,当此公司的老板。

永田热心于制片工作,支持和培植专拍艺术片的导演沟口健二,那年头每部日本片的制作费是三万日元,永田总要花多五六千,拍出名片《浪华悲歌》《祇园姐妹》,但公司也给他拍倒了。之后,他跑去京都摄影厂当厂长,专拍古装武侠片和神怪片,受过教训之后,他对艺术电影的兴趣不浓。

片子卖钱,他和几个股东成立了“大日本映画制作株式会社”,简称“大映”,虽然他身为社长,但做事霸道,马上就给其他投资者踢了出去。联合了明星长谷川一夫的“新演技座”和导演黑泽明的“映画艺术协会”等组织,他又在短短的四个月里抓到实权,做回社长,占据大映,圈内人称之“大映永田”。

世界永田

大映在日本电影全盛时期的确拍了不少又叫好又叫座的戏,记忆之中有《金阁寺》《键》《我二岁》《座头市》的盲侠片集和《眠狂四郎》武侠片集,等等。

扶植出来的女明星有京町子、山本富士子、若尾文字、叶顺子;男的是市川雷藏、田宫二郎和胜新太郎以及本乡功次郎……

摄影棚分别建筑在东京和京都,前者拍的时装片有综艺合体的独特构图,把人物的前后分别拍得非常有风格且优美,像市川昆的片子便具有代表性;后者对棕的色调分析得很有层次,把榻榻米的细纹表现无遗。

永田雅一不但成为日本电影界的领导人,他还联合了香港的邵氏,创立亚洲影展,又企图和米高梅、迪士尼美国公司合作拍戏。一方面引进最新的器材,另一方面拍摄《释迦》和《秦始皇帝》等巨片,充满野心打入国际市场。

当时,他不再是“大映永田”,圈内人称之“世界永田”。

田中永田

永田总喜欢多姿多彩的生活。

他是有名的马主。为什么会成为马主呢?他本来对跑马是一窍不通的,据他的下属说,他到外国去玩的时候,人家告诉他马主多名士,所以永田就即刻对马有了兴趣。

他是职业棒球队的主人。为什么成为棒球队主人呢?永田本人说过,他在美国听到棒球队的主人,名气比电影制作人还要响,便马上组织了一支叫“大映明星”的棒球队,还亲自带领它去美国比赛。

永田实在是有名誉狂的人。

名誉和权势分不了家,他的野心还扩张到政治界里。

早在战后他便参加第一届的众议院员选举,结果是落选了,他不死心,卷入武洲铁道的贪污阴谋里,最后还差点被抓进牢。

永田把在大映赚来的钱花在政治基金上,和许多政治家有幕后交易,作为很像前首相田中角荣的人,圈中人称之“田中永田”。

ONE MAN永田

在大公司都是企业化的日本,ONE MAN这个名称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永田雅一主持大映公司的时代的确非常之霸道,什么事都是他一个人决定,永远不听董事局的话。

独裁有好有坏,好在决策快,不必讨论了又讨论。永田凭直觉下重注拍戏,用的是最新的伊士曼彩色和后来的七十米厘(“米厘”即“毫米”,英文为millimeter)摄影制度,是当时除了美国人之外没有其他国家敢投资的。坏的是许多计划筹备得不够严谨,而拍出多数不卖钱的戏。

到后期,他和部下开会时疯狂地自说自话,专拍他马屁的一群部长会高声呼喊:“谁反对永田社长讲的话,请举手!”

这么一来,他的下属都变成YES MEN。此为他的致命伤,导致大映破产。

“大映是他一手创立的,由他一手关门,大家也没话好说。”这是电影界的评论,圈内人称之“ONE MAN永田”。

死人永田

大映关门之后,永田销声匿迹了一个时期,又以独立制片的面貌出现,拍了几部片子,其中由高仓健主演的《愤怒之河》还像样,其他的失败得一塌糊涂。

永田在一九八五年十月二十四日患急性肺炎死去,活到七十九岁。

出殡时没有什么电影人来参加葬礼,并非人情薄,而是永田一生作孽不少,他在社员闹工潮时叫警察来抓人,为电影圈所不齿。他还是所谓“五社协议”的主谋者,限制公司旗下的演员拍别家机构的电影,山本富士子便是违反了协议而被冷藏至褪色的牺牲者。

虽然《罗生门》是他拍的,但他看试片时咒骂说不知所云,得奖后才大赞。《雨月物语》《地狱门》等是不朽之作,后人记得的只是导演,谁知制片是哪个?永田是有远见的人,早在四十年前,他主张不同时上映两部片,应集中人力物力去拍一部有水平的电影,但是这已被人遗忘。现在提他,圈内人只称之“死人永田”。

何当共饮一杯酒

一九八三年,香港金像奖请大岛渚为嘉宾,我当翻译。

到了机场,记者们只收到一份主办当局对此届金像奖的新闻稿,而对特别请来的国际著名导演没有一点资料,我即刻将我所知的关于大岛渚的过去作品与未来计划详细地向大家报告。

大岛抵埠后进入记者室,我将问题一一翻译。至少,可说还是词能达意。记者们和大岛渚有了沟通。

随即,亚洲电视有一个访问节目,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他们要我帮忙,这是没有打在预算之内,我也当成额外花红,欣然答应。

编导对大岛的背景很熟悉,问题又有重点,我们很快地做完这个节目。

往酒店旅途的车中,大岛告诉我:“这年轻人的发问,知识很高,我感到高兴。希望能够和他多谈。”

酒店的会议室里,舒淇、金炳兴、黎杰、加思雅、徐克、刘成汉、李焯桃等包围着大岛,讨论了许多创作的过程和导演们共有的难题,气氛融洽。

电梯里,大岛说:“你看,香港的电影人多年轻,我很妒忌,但是,也可以说,我很羡慕他们。”

再赶到会堂,我们要到现场一看,但被引入贵宾室的鸡尾酒会,大岛和我皆好杯中物,虽然只有水果酒,口渴了半天,也已垂涎。正要冲前牛饮,却有人拉我们去彩排。

我即刻向大岛很严肃地说:“工作要紧!”

日本人这句话最听得进去,大岛马上大点其头,嗨嗨有声。

大岛紧张地问:“编导要我做什么?”

我说:“工作人员自然会告诉我们,请你不用急。”

被带到后台,一位貌美可亲的小姐把程序说明,又叫大岛等门一开,就走下去。

看到那倾斜度很高的塑料梯阶,大岛心里发毛,转头对着我:“是不是大丈夫?是不是大丈夫?”

“大丈夫”的日文意思和中国话差得很远,翻译为:“不要紧吧?不要紧吧?”

我说:“当然大丈夫,我们拍外景什么山都爬过,这点小意思大丈夫。”

大岛觉得有理,又大点其头,嗨嗨有声。

工作人员叫我们看着指导荧光幕,出现什么片段,就叫出提名者是什么公司出品。大岛说中国片名读不出,又没有看过大部分的片子,嘱我喊提名,我一想也有理,但坚持要他读出得奖者。

他说:“我不知道是哪一部得奖,到时看了三四个汉字,也很难念。”

“讲英语好了,看到第一个字是‘投’,就用英语叫Boat People。”我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它?”大岛问。

“这部片不得奖天公就没有眼睛,相信我,我的猜测不会有差错!”我回答说,“不然,就赌五块。”

大岛心算,五块钱港币还不到二百日元,便懒得睬我。

老友倪匡和黄霑相继来到,又有美女钟楚红助阵,相谈甚欢,大岛神态安详,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风度的日本导演之一。

第一个出场的是陈立品,我把她的功绩说明,大岛渚很赞赏大会的安排,认为品位很高,大力鼓掌。

慢慢地,他开始打呵欠。担心如何提高他的兴趣的时候,忽然,一阵香味传来。

追溯来源,原来是坐在我们后一排的倪匡兄打开他的三号白兰地,正在猛饮。

我向他瞪了一眼,倪匡兄只好慷慨地把瓶子递过来,我也识趣,只饮一小口,然后向大岛示意。

道貌岸然的大岛一手将瓶子抢过去,大口吞下,速度惊人。

倪匡兄看了大笑,要我翻译道:“喝酒的人,必是好人!”

大岛即又点头嗨嗨。

跟着看了一会儿,大岛的眼皮开始有一点重了。他转过头去,不管倪匡兄会不会日语,说:“我上一部戏《圣诞快乐》,罗伦斯先生的编剧也好此道。我们两人一早工作,桌上一定摆一瓶酒。到了傍晚,大家都笑个不停。我相信到香港来写剧本的时候,一定会和你合作愉快!”

我把他的话翻译给倪匡兄听,他也学大岛点头嗨嗨不迭。

轮到我们上台,在等门开走出的时候,我建议:“不如你把要讲的话说一遍,让我们先对一对,好不好?”

“好,我说这是第二次来香港,亲眼见到了香港的繁荣。香港电影的工作者都很年轻,我看到一股强烈的朝气,愿这金像奖带给大家更多的鼓励!”

我自己在脑里翻译一遍,点头嗨嗨。

出场后,大岛一开口,全不对版,尤其后来他看到果然是《投奔怒海》,大为兴奋,直赞许鞍华,给我来一个措手不及。

好家伙,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兵来将挡地乱翻译一番,好在没有大错,得个功德圆满。

散场后,主办人安排我们去高级餐馆吃饭,由李焯桃兄陪伴。

我们抵达时还能够在电视上看到颁奖典礼的最后一段。大岛说:“噢,原来不是直播,时间比现场慢,这样太好了,编导有充分的时间将闷场的地方剪去,我们日本的电视节目很少有这种机会,都是现场立刻转播。”

同桌的有许鞍华、徐克和施南生、岑建勋和刘天兰,以及《亚洲周刊》的两位记者。

施南生坐在大岛的旁边,大家都知道她幽默感强,是位开心果。

不出所料,引得大岛一直哈哈大笑。

我心想你等会儿试试施南生的酒量,才知道更是女人中的女人。

果然,施小姐开始她的猛烈攻击,不停地敬酒,但是大岛一杯又一杯,点头嗨嗨,没有醉意。

有人问大岛是不是头一趟来香港,他开怀地说:“第二次了。一九六五年来过,当时计划去越南拍一部纪录片,只能在香港等签证,住了一个礼拜。战争正如火如荼,不知道去了有没有命回来,就先大享受一番,每晚在酒店中锯牛扒!”

我们都不相信:“只是锯牛扒那么简单?”

大岛又畅笑。

饭局完毕,直驱好莱坞东迪斯科。

主办者在那儿开派对欢迎我们。大岛初尝特奇拉,感到很有兴趣,喝了多杯。

当晚,大岛很清醒地说要早走,我送他到旅馆。

他再三地道谢,向我说:“蔡澜,以后你在日本颁奖,由我来做翻译!”

我们大乐而别。

能成家能做生意的日本和尚

我一生人之中有好几个和尚朋友,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牛次郎了。日本和尚多数是娶老婆的,牛次郎也不例外,他除了老婆之外,还有许多女朋友,并曾经闹过把一个三级片女明星的肚子弄大的绯闻。

认识牛次郎,是当年我策划过拍一部《满汉全席》的片子,和日本NHK电台合作的。写剧本的人选,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牛次郎多才多艺,不念经的时候他便写小说、散文和舞台剧本,他的著作改编成漫画《庖丁人味平》,脍炙人口。“庖丁人”便是“伙头大将军”的意思,里面种种关于吃的材料,不是欣赏各类美食的人写不出。当然,日本和尚也是吃荤的。

第一次见面是在东京的帝国酒店,牛次郎驾了他的奔驰来到,请我吃天妇罗。

牛次郎长得又瘦又小,戴个圆框眼镜,一个平头,留着短髭,牙齿略有烟渍。

“你是一个真正的和尚吗?”我单刀直入。

摸着他的头,牛次郎笑着说:“日本和尚是父传子子传孙的,我长在一个和尚的家庭。”

“你的庙呢?”

“在热海附近,几时请你来坐坐。”

“谢谢你专程来东京见我。”我客气地说。

“不,不。”牛次郎说,“我在东京有个办事处,每个星期往返两三次。”

“办事处?”

“其实也不是个真正的办事处,用来写稿。”

日本有名气的作家就有这一点好处,在周刊的连载,不到最后一分钟不交稿,杂志社怕作家脱期,就派一个小职员去他家里等,通常派去的是女的,作家写写稿就把她搞上了。

牛次郎好像猜到我的心事,尴尬地说:“我的名誉不好,派来的是个男的。”

当晚,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牛次郎对中国文学知识的丰富,并不逊一般内地的年轻男女。

之后,我们常见面,成为朋友。

牛次郎约我去他热海的庙,要用车子送我去。我说日本到处行得通,自己找上门好了。

终于一日到访,牛次郎的庙,地方比我想象中大得多,背山面水,遥望有活火山的大岛,风景优美得很,地方有两万平方英尺左右,穿过幽静的庭园便到他的住宅。

打开酒吧,数不清的种类,我们狂饮起来。

“来来来,我知道你也喜欢篆刻,给你看一件好东西。”牛次郎拉着我的手走进他的书房。

有如一间小型图书馆,中间摆着一台奇妙的机器。

“我这个人没有耐性。”牛次郎摸着头,“对于图章,我只喜欢布局,不肯花工夫去刻。”

原来这台机器由一个精巧的电脑控制,只需把印石夹好,再将印文输入,一按钮,刻刀便自动行走,飞沙走石,一下子便把一颗图章刻好。

“我要是去抢图章店的生意,他们一定破产。”牛次郎又摸头,一脸嬉笑,“不过,这台东西已花了我五千万,合四十万港币。”

“你写那么多稿,也不在乎这些。”我说。

“单单稿费哪够我花!”牛次郎大叫,“我是个二世祖,玩起来没完没了。”

“你可以做回老本行,做法事呀!”我嘲笑。

“唉!”牛次郎叹了一口气,“现代人的遗族,已不肯花那么多钱替死人念经了。”

我也默然。

“不过,”牛次郎摸头想起又乐了,“我有新的生意,我带你去看看我另外的一个玩具!”

穿过他的庙宇,我们走到庙后的一间建筑物。哇!是个火葬场。

指着那个小型焚化炉,他叫道:“就是这个东西!”

“烧死人小不小一点?”我问。

“谁说是烧人?是用来烧猫烧狗的。”

“烧猫烧狗?”

“是的。”牛次郎滔滔不绝,“热海这一带是名胜区,尽是些有钱人的别墅,他们的子女一长大,都不和他们一起生活。老人孤单,便养猫养狗来做伴。我在路上散步见到了,灵机一动:猫狗一定比人短命,既然有了感情,便是好好地安葬它们。所以就订造了这个焚化炉,专替猫狗火葬。别小看它,烧一次二十万日元,要念经的话多五万,如果立墓碑,另卖十万,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而且生意兴隆,做法事还得排队呢。老人花起钱来,比他们的儿子替他们办后事慷慨得多!”

“亲爱的,天凉了,多穿一件衣服。”牛次郎的妻子面貌慈祥,身材略胖。

“啰唆些什么!”牛次郎大喝,“再啰唆把你也塞进去烧!”

牛次郎妻子表情忽然转成狰狞,要用拳头击其脑,弄得他落荒而逃。

不能完全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尽量避免厌倦的事

元在东京出世,跟着全家搬到北平。日本人战败,因为他家是平民而由天津撤退,一路上乘的是马车。家人都疲惫不堪,路崎岖,两岁的元由车上跌出,他父母还不晓得。

两个小时后发觉,赶回去找,见元被中国农民抱在怀里,称赞他眼大可爱,送还给他父母。

这个故事,元的双亲一直要我说给其他中国人听,要大家知道他们欠中国人的实在太多。对教科书事件,元说日本最后会更正,但是那群腐败的政治家精神却永不悔改,日本人战败后没有举行人民公审战犯,是个大错。

他从中学时代开始一直写诗,至今未停过,诗人总有发表欲,如得不到出版商赏识唯有自印,出版一册一千本的诗集,要两万五千元港币。

他写了两本,都是用来送朋友,一册也卖不出。

身材高大的元,喜欢穿传统和服,戴眼镜留须,样子英俊。

清醒时常朗诵唐诗宋词,喝了酒可没有文化。

一次,大醉之后,他深夜独自闯入戒备森严的中央邮政局的汇款部。隔日守卫发现他坐在一堆现款信件上吹口琴。钱一分也不少,警察不知道告他哪一条罪,法官听后也笑着轻判了事。

酒喝得越来越凶,他家住三楼,有一次他酒醉飞跃而下,入院住了三个月,腰骨断了总算医好,但是脚却跛了。

渐渐地,元由愤怒青年进入中年,他虽然向环境屈服,做了一家小广告公司的老板,但精神上还是不停地反抗。他的广告多是介绍乡下的小旅馆和食品店,故客户一定要将最好的东西给他尝试。他由西至北,享受全国的美味,他说人生不能完全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自己所厌倦的倒是要尽量避免。

几个月前,他旅途中醉后驾车失事。

摔下数百尺的悬崖,车子粉碎,他却平安无事地跑回乡下旅馆去睡大觉。警方由车牌找到他太太,说找不到她丈夫。她也是妙人一个,一点也不紧张,知道他会无事,倒头照样大睡。

希望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药

日本女人,昔日“大和抚子”之称,是说她们的小腿生得像两根萝卜,腰长,屁股不相称地肿大,“丑死人”的意思。

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日本女人在战败的混乱时期中,更觉自信丧失。

这时候,日本出现了一个叫伊东绢子的女人,时装模特儿出身,会穿高跟鞋,走路也没有向内的八字脚,身高一百六十四厘米,三围是八十六、五十六和九十二。日本人创了个新名词,叫伊东绢子为“八头美人”。

伊东跟着去参加美国长堤的第二届世界小姐竞选。上一次派去的一个叫小岛日的女子,给人家批评得一文不值,但是伊东一登场,即刻吸引各国的评判员,在四十多个国家的美女中被选为第三名。

回日本后,她当了几部电影的主角,再跑去法国学服装设计,重返东京开时装店,又投资各种企业,变成个女强人。

后来,她嫁了一个比她小六岁的外交官,丈夫退休后在百货公司任职。

伊东说:“希望,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药,我现在只不过是个家庭主妇,但是我从前的确是医好不少日本女人的伤心。”

只愿无事常相见

另一个日本朋友的故事。

他为了正义,和警方冲突被捕入狱。出来后,死性不改,又打了起来,虽然被保释,但是我们都知道当法庭审判时,他是没有机会赢的。一天,几个同学沽了清酒,高歌一曲相送,他感动流泪。后来到了法庭,法官说证据不足,把他放了。这可糟糕,花了我们那么多钱,真是惭愧得要命,结果躲了起来,几年了还是不敢见我们这些“江东父老”。一天经过一家面摊看见他,赶紧揪住他,追问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他叹了一口气说:“做正经事有了坐牢的案底,谁敢来请?有一天走过一家银行,看见那夜间存款处的旁边有一个空位,就知道怎么办了。我去叫一个做熔铁艺术的朋友替我做了一个夜间存款一模一样的保险箱,租了一辆货车挡住视线,把假保险箱安装在真的保险箱旁边,然后把‘机器坏了’的纸条贴在真保险箱外,再把货车驾走。晚上来存款的人就把钱投入我那个宝贝里啦……”

“放钱进去要有收条的呀!”我说。“自动收据发还器我当然也准备好的啦。”“后来呢?”我急着问。他摇头说:“只计算错误了一点。当晚是星期六,太多人来存款,结果我那假的保险箱铁皮太薄,被钱挤肿了,我刚要去拿钱,已经有人发现不对去报警,我只好溜之大吉了。”

后来这几年的生活费呢?他说:“政府有一台自动贩卖机,是卖马票的,赛马之前,只要你放钱进去,按你要的号码和场数,那机器便吐出一张票子,马胜出了你就可以凭票去拿钱。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哥哥、弟弟租了辆车把那机器搬回了家,取出收据,然后第二天看哪一匹马赢了就把号码印上去,再去领现款。我每次领得不多,政府一算要改全国自动贩卖机的印刷费比我要领取的最高数目还要多几百倍,也懒得到处去抓人,你不要为我担心,我再活几年也没有问题。拜拜。”

如今你我相遇,必呼吾垂垂老矣

收到一份画展小册子,原来是老友三上陆男从上海寄来的。翻内页有一幅画家的自画像,大胡子,头尚未秃,夹在信件中写着:“如今你我相遇,必呼吾垂垂老矣。”

三上和我认识了三十多年。那时候,他是一个英俊小子,他当电影的美术指导,我是监制,我们在一起拍了好几部戏,都是商业片,没什么好谈,但过程是愉快的。

其中一部在台湾拍外景,三上遇到一位美丽的少女。其实所有日本工作人员都遇上美丽的少女,只有纯情的三上,和她结了婚。

过了几年我再聘请他来香港拍戏,他已经是两个小孩子的父亲了,大概是混血的关系,儿子们眼睛大大的,长得都很可爱,我们住同一个宿舍,一家常来家里吃饭喝酒。

三上爱上香港,有不肯回东京之意,但当年日本的特技电视集大行其道,什么“咸蛋超人”等,拍得不亦乐乎。三上看准这个机会,在东京开了家工厂,专做怪兽的造型和服装,要知道,每个星期一集的超人之中,一个超人要打倒好几只怪兽,生意怎么会不好?

潮流几年后就过时,三上终于可以买一栋楼,又把剩余的钱开家小酒吧,炒小菜招呼客人,渐渐做出名堂,调布区的住客,没有一个不知道这家叫“台湾妈妈”的店铺。孩子们都长大,有一个听说在深圳的旅游界工作,他们夫妇常来探他,顺道去了上海一趟,太太回日本去,三上就留了下来。

退休后的他,生活简单,每天画画,想不到很有成绩,今年十一月四日至八日在虹桥开发区上海世贸商城四楼开画展,我不能赶去,请上海的朋友替我送一个花篮。

记得我们一起喝酒的年轻时日,常开他的玩笑:“你的名字叫陆男,注定你住大陆,成为大陆男人。”

如果知道如何止损,包括恋爱

“吃饭的地方附近,有没有波子机打?”日本旅行团的一对夫妇问我。

“你们说的是Pachinko?”我说。

他们点点头。

波子机我年轻时也玩过,一粒粒发亮的铁珠,左手塞进机器,右手按着手掣弹出去,瞄准了角度便进洞,跟着稀里哗啦地掉出数十粒,愈进愈多,几百到几千粒波子,可以拿去换礼物,拿了礼物,再到后巷中换钱,是种变相的赌博。

“应该有,”我说,“不过商业街中愈来愈少了。”

“为什么?”他们问,“这种游戏永远不会衰退才对。”

“都搬到乡下去了,郊外一间巨型的波子机店,有的建到七八层高,停车场可以泊几百辆车,二十四小时营业,让客人安心地打个痛快。”我解释,“不过新的机器不谈技术,自动地替你打,已没从前的好玩。”

饭后散步,带他们找到一间,这对夫妇看见了即刻欢呼。

“你们上去打,一定大赢。”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微笑不语。

赌博这件事总要让大家赢一次才会上瘾。它还有一个很强烈的诱人因素,那就是愈输愈勇,人类的个性是不言败的。

第二天遇到他们,垂头丧气。

“怎么,输了?”我问。

他们的表情即刻一振:“今晚再博过!”

换一个角度来看,花几十几百去买一个美梦,也不是坏事,只要大家知道什么时候停止。

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包括恋爱,非常伤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吃白饭也会吃死人。知道怎么停止,我们就不是人,成仙了。

不断地竞争,头脑会更灵活

日本人最崇拜的偶像金婆婆银婆婆,相继在一百〇八岁去世。

大家都在研究她们到底每天吃些什么呢?原来是:

早餐,烤紫草、灼菠菜、面豉汤、日本茶,饭吃一点点,或不吃。

中餐,烤鱼、鱲鱼刺身、腌青瓜、饭和日本茶。

晚餐,红烧左口鱼、刺身、煎汉堡、薯仔沙律、海带面豉汤、饭、日本茶。

有时孙儿和曾孙买了一些肯德基炸鸡给她们当零食,可见牙力还不错。

姐姐金婆婆拥有天真烂漫的个性,天塌下来当被盖;妹妹就比较冷静,常常指点姐姐做这个做那个,她也喜欢批评政治,宫泽喜一当首相的时候,她曾经公开表示:“这个人不可以相信,一脸狐狸相,笑也不像笑,把国民当成傻瓜!”

一个叫绫野的作家跟随金婆婆银婆婆多年,他认为两姐妹存着很深的竞争心理,这也许是长寿的秘诀,不断地竞争,头脑会更灵活。

其实想竞争的只有妹妹银婆婆。姐姐金婆婆才不管那么多。史努比经常一面跳舞一面说:“一百年后又有什么分别!”

金婆婆会说一百〇八年后,也没分别。

金婆婆先走了,自此以后银婆婆就没什么活下去的斗志,常说:“家姐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很怕。”

手上拿着念珠,有时她会钻进被单里大哭:“走了算数,走了算数!”

银婆婆也去世,她的家属把遗体赠送给医院解剖,来研究长寿的原因,也是普通病死。

大家都以为老了就死了。其实世上并没有为“老死”这个原因而死的。一般都是有病,像心脏、气管、大脑等生了病才死去。问题是死的时候,安详不安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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