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那么细小,一颗颗吃,爱惜每一粒的滋味,也爱惜了人生中的一切细节。
追求“究极”二字
神户牛肉餐厅老板蕨野,对食物要求尽善尽美,连木炭也自己去窑里体验,烧得连眉毛都焦掉。和他做了好朋友,深信他的品位,去偏僻乡下一定拉着他探路。
“那么你得到婆娑罗去。”蕨野说。
我在大阪下机后,蕨野来迎接,一路向神户走,过了世界最长的吊桥鸣门桥,抵陆路岛,再过两小时的车程,到达目的地德岛。
“婆娑罗?”我说,“名字真怪,是什么?”
“是一家很独特的餐厅,在日本也算数一数二。”
经过优美的小庭院,踏入餐厅,有一长柜,可坐八个人,柜后有一幅像综艺合体宽银幕的“画”,是活生生的树木。透过玻璃窗望外面的花园,玻璃窗的左端开了一个小缝,让一棵寒梅长了进来,给客人的错觉是没有东西隔着的,设计得极花心思。
略为肥胖的主人小山裕久亲自走出来招呼,对蕨野有一份互相的尊敬。寒暄数句后,他走进厨房准备材料。
蕨野指着柜台后的那两块很厚的木板说:“这叫火木,在上面切鱼,绝对不磨损,就不会沾上不同种类的海鲜的味道。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一百万日元一块吧。”
先上桌的是日本人叫为“鲷”的红鱲。一鱼三味:刺身、烧烤和煮鱼头。
“唔,淡味。”我吃进口后说。
小山笑了:“对,调味品不咸、不甜,主要用来发挥鱼的味道,我就直接叫这种烹调法为‘淡淡’。”
鱼多数已经是人工养殖,天然的少之又少。上次去罗浮山吃过一尾天然的黄脚鱲,鲜甜得不能用文字形容,这尾日本红鱲,味道比黄脚鱲还好吃。
“一般的所谓烹调,一定拼命加工调味,我做了几十年厨子,才发现原来调味愈简单,愈能把材料的感觉吃出来。让客人吃到原汁原味的东西,才叫料理。当然,也不是全部活生生拿出来吃,我们加热来处理时,尽量适可而止。”小山说。
“等到夏天,你来吃他们的烧鳗鱼,和别的地方完全不同。”蕨野告诉我。
“又是怎么一个做法?”我问。
小山说:“日本人的蒲烧,是把鳗鱼煮熟了才去烤的。一煮,鳗鱼汁已经失去,我们是原只烧的。”
“那肉不硬吗?”我又问。
小山笑而不语,蕨野说:“这就叫功夫了。”
“功夫也会害死人的。”小山说,“我几十年来一直追求,什么是更好吃的?什么是更好吃的?同种方法和酱料尝试后又尝试,总是碰壁。”
“客人不满意吗?”我问。
“客人只说好吃,没有其他反应。”小山说,“我又去研究油盐酱醋,追求‘究极’这两个字,结果发觉把‘自我’都抹杀掉了。烧菜的人都想把自己的那一套用自己的个性表现出来,犯的错误最大。客人像一面镜子,我们都想看到自己的影子照得漂亮,忘记了什么是原味,忘记了什么叫作真。”
“那么最古老的那一套烹调法,就是最真的啦?”
“不。”小山说,“我学师时,有些所谓‘黄金分量’的教条,像天妇罗蘸的酱,是上汤三分之一、米醋三分之一、酱油三分之一的配合,不能改动。换句话说,师傅教你怎么煮你就怎么煮,那就没进步。我教后辈时,向他们说,‘黄金分量’是可以打破的,各种三分之一也可以变成五分之一,加点清酒,加点海带汁。或者可以变成六比一、十一比一,能够显得出材料原味的话,什么方法都能采取。”
“他还开学校。”蕨野说。
我一听到料理学校,大有兴趣,只知道日本出名的那几家,不知道在这种乡下地方也有料理学校。
“要学多久?”我问,“日本大师傅的训练,传说是几十年的。”
“一年就够了。”小山说,“一年之内便知道自己做得了做不了。也有很多本身已经是大师傅的人来我们这里短期进修。”
请小山的助理拿学校表格给我们看,学费是全年一百一十八万日元,合七万八千港币左右,学校还有宿舍可住,学历只要高中毕业就可以,当然也要懂得日本话,除了日本料理,还有中国菜和法国菜的课程。
“一年之中,他们主要学的是怎么把春夏秋冬的材料搞熟。有了基本训练,其他让他们自由发挥,能不能成为大师傅,是造化。”小山说。
“怎么不在东京或大阪开,为什么要在乡下开?”这是我最想知道的。
小山笑着说:“在德岛可以找到最新鲜的材料,与其把材料搬到大城市,不如把学生搬到这里来。”
大决斗
大决斗
代表日本料理的菜,其实并不用“料理”,只是将生鱼切成一片片上桌。
对日本人来说,吃寿司也是极为奢侈的,因为每一件都是“时价”,到不熟悉的店,随时像鱼一样被斩成数块。
寿司绝对是要坐在柜台前吃才过瘾,眼看玻璃长柜,选新鲜和合自己胃口的东西吃。
切生鱼的人叫“板前样”,外号“快刀二郎”,客人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算账没有一定的规格,全凭他的喜怒哀乐。通常是叫埋单的时候,他的庖丁尖刀在砧板上轻轻划几下,叫出个夸大的价目,要是他看你不顺眼,用刀大力地割,就变成天文数字了。
当然,你可以说:老子有钱,无所谓。不过这种待刳的态度太消极,我们一定要将二郎打倒才爽快。从门口走入,直闯柜台。忽然背景昏暗,雷电大作,抛起巨浪,快刀二郎的眼中闪出凶光,我们面对着他,眼看就是一场生死的大决斗……
握撮二招
快刀二郎一见客人,即刻先下马威,大喝道:“欢迎光临!”抵挡这阵气的最佳招数是“唔”的一声,略点头,从容坐下。
接着由我们出拳:指着鸡蛋块,叫:“撮(tsumami)”。寿司的做法不外两类,一种只是切片,用手抓来下酒,便叫“撮”;另一种是肉片下加了饭团,叫“握(nigiri)”。这是基本招,一定要学会发音。
鸡蛋块是寿司铺中最难做的一道菜,用微煎熟蛋,一层层地贴上紫菜,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更忌过甜和过咸,可当前菜亦是甜品,通常是老师傅亲自教导的“武器”。
经你这么一叫,快刀二郎的反应若是亲切地笑,微声地“嗨”,那么你知道他在说你是内行,已胜了一招。要是他面无表情,粗嘶“嗨”的话,他心中必定是在说:“这家伙,竟然考起我来了!”对付的方法是只把蛋块咬三分之二口便放下,沉住气,等待迎接快刀二郎即将反击的毒招。
金枪
不管你多么喜欢吃寿司店中较高贵的食品,如鲍鱼和云丹等,你一定得先尝一客(一客,点餐时常用的量词)“金枪(maguro)”,它是最普遍的生鱼片,客人以此为基石。
快刀二郎可逮到机会了,他拿出一大块金枪鱼,切那黔黑的次等部分回敬你一记。我们也只好吃下这一棍,但即叫甜酸姜片来涮口,表示反抗。姜日语叫“shiyoga”,却千万不能直言,而须用寿司秘籍的口诀“我利(gari)”。到了这个阶段,快刀二郎已经知道你的段数不低,不敢再出阴招。
这时我们便将一套精练的拳法耍出,让他眼花缭乱。八爪鱼是“tako”,但鱿鱼须不能这样叫,叫“geso”;活虾跳跃不停,不叫虾叫“踊(odori)”;鲍鱼嫌太硬,最佳部分是它的肠,叫“wata”,这绿油油的东西很少人敢生吃,不过下喉后你会感觉它美味无比,所以必须放胆尝试。
快刀二郎想不到你会走险招,等他没有防备时,你得使下撒手锏。
降魔
吃寿司的过程中,酱油是决定性的因素,不过一说酱油便露出马脚。最适合鱼生的酱油是壶底的“溜”,浓厚香甜,颜色暗中清澈,日语为“紫(murasaki)”。
道行不深的日本人,总是将绿芥末“山葵(wasabi)”混入酱油,弄得浑浑浊浊,颜色纠缠不清,真是大煞风景。
以小撮绿芥末摆在鱼片上,然后只把鱼的部分浸入酱油入口,碟中酱油还是那么清透可喜,舌尖能将肉、酱油和绿芥末的味道有层次地分辨,才是最高的境界。
快刀二郎必能欣赏,有时连他自己也说不出道理。你可以经过翻译者或以笔谈告诉他,谷崎润一郎在他的《阴翳礼赞》那篇文章中强调酱油的美感,这时一定能令他口服心服。追击地奉送他一瓶清酒,把那三分之一的鸡蛋片吃下,点头赞许。最后算账叫“御爱想(oaiso)”。快刀二郎弃甲投降,给你一个物有所值的价钱,大喝:“有難う!(有難う,日语词,谢谢的意思)”深深鞠躬,目送你咬着牙签走出门口。
一休庵
在京都南山城之田边,有一座寺庙叫“一休庵”,这便是电视片集的一休僧晚年隐居之处。
殿上供养了一休禅师的木像。夕阳透过窗纸照入,以黄金沐浴佛像全身,更显得美丽和庄严。传说佛像上的眉毛,是一休禅师遗下来的。
这时庙里的和尚相迎,以茶款待。本来习惯上饮茶的时候是佐以豆沙等甜品,但这里却让参禅者吃寺中出名的纳豆。
纳豆是日本食品中最纯朴的一种,做法是将黄豆蒸熟,然后用稻草包起来,豆被枯草菌腐化,形成黏黏的外层,夹起来吃时有白丝相连,味道极怪,不是日本人吃不上瘾。
一面饮茶吃豆,一面看着以枯石堆砌的庭院,再望出矮墙,远处见比叡山和爱宕峰上的杉树。附近田园的蛙声传来,知道已经是梅雨季节。
豆那么细小,一颗颗吃,爱惜每一粒的滋味,也爱惜了人生中的一切细节。
南禅寺
大雪中的京都,这个到处都是寺庙的古城,被一片白色笼罩着庙顶和大地,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南禅寺离市中心不远。大门有三重,庄严,宽大,院中有“枯山水”庭园设计。它并不像一般寺庙那么有香火气息,平平静静,朝拜者不多。
我和朋友三人,一块儿到访,主要不是去参禅,而是去尝这座寺里出名的“奥丹”汤豆腐。
和尚招呼我们到一个小亭中,除了四根柱子没有任何东西挡风,大雪纷飞,我们扫开小椅上的积雪坐下。
接着和尚拿了四瓶烫热的清酒给我们,各人连饮数杯,敬回和尚,他也是海量。和尚也可以吃酒吗?他答道:“美好的东西,佛也应该尝之。”
看他在寒冷中只穿一件单衣,不喝醉脸已通红,身体异常健壮,似有武功,对白幽默,有如武侠小说中的人物。
汤豆腐装在一个大砂锅中,下面生炭火,热烘烘地上桌。往锅中一看,锅底铺着一大块日本人叫“昆布”的海带。
整锅汤的味道就是出自这片海带,上面滚着雪白的豆腐,单单这两样,其他什么作料也没有。
这么清淡的东西怎么吃得下?刚在这样想的时候,豆腐的香味已喷出,一阵阵地直冲入鼻。我们正要举筷,和尚说再过一会儿才入味,只好耐心等待。
日本人说京都是从水中生出来的,原来京都这地方在太古时代是由湖底隆起的沙土堆积而成,它的湖和川的水极清,酿出来的酒香甜。
我们喝的是伏见川的酒,猛饮后不知不觉中醉意袭来。
汤豆腐已经可以吃了,用一根削尖的竹管往小方块豆腐一插,提起来蘸了淡酱油入口。
正如墨有五色,这豆腐也有五种不同味道,留下无穷的回忆。
雪已渐小,天气转暖,地下积雪慢慢融解,即结成薄冰,夕阳反射,小道变成一条黄金带子,我们相扶起身,一路高歌。和尚在寺门口微笑送客,一片禅味。
黑泽明的餐桌
黑泽明的电影,很适合外国人看,将之改编为西片的有《罗生门》和《七武士》等,后者的大侠歼奸扶弱题材,更成为电影电视剧本的主要公式,变幻出数不尽的片子、片集。
外国人改他的东西,他改外国人的戏。《蜘蛛巢城》就是来自莎士比亚的《麦克白》。片中有一场用箭射死男主角的戏,他叫了全国的神箭手到片场,射出真家伙。三船敏郎虽然穿着防身甲,但脸部不能遮掩,把他吓得流尿,可见导演对戏的要求,拍出来果然有魄力。工作人员叫他作“天皇”。
不过,日本人似乎不太欣赏黑泽明,可能是他的国际味道重。当年在日本,逢纯日本化的巨匠沟口健二去世,读《朝日新闻》,有一段“黑泽明死了,我们还有第二个,失去沟口,再也找不回来”的报道,黑泽明听了该多伤心。
黑泽明常淡淡地说:“我并非什么完美主义者,只想拍对得起观众的电影。”
《恶汉甜梦》的男主角很像哈姆雷特,他是一个有野心的青年,为了报父仇,不惜与敌人的大企业家为伍,并娶了他跛脚的女儿,借此势力,他将仇人一个个消灭。他的唯一缺点是对妻子发生了真正的感情,正当他要杀死企业家的时候,他的妻子为了救父而出卖了他,结果他自己死在企业家手中。孤零的老婆,不但是脚部残废,连内心也残废了。
在片中,恶人得到最后的胜利,好人的死亡是因为他还对人类有感情、有爱。黑泽明的艺术造就便是动人地把这反面的悲剧概念告诉观众。不过,这太难于被一般人接受,他只有用娱乐性丰富的手法和技巧去推销。
最近重看黑泽明在四十年前导演的《用心捧》和《椿三十郎》,每件小道具都能细嚼欣赏,打斗场面又那么精彩,艺术性和商业性竟然能够如此糅合,实在令人佩服。若对黑泽明的生平想知道更多,在一本叫SARAI的双周刊中有一篇讲他的饮食习惯的,值得一读。
黑泽明的餐桌,像他的战争场面一样,非常壮观,他什么都吃。他自认为不是美食家,是个大食汉。与其人家叫他美食家,他说不如称他为“健啖者”。
导演《椿三十郎》时,他在外景地拍了一张黑白照片——休息时啃饭团。这饭团是他自己做的,把饭捏圆后炸了淋点酱油,加几片萝卜泡菜,是他的典型中餐。
黑泽明是“一日四食主义者”,过了八十岁,他还说:“早餐,是身体的营养;夜宵,是精神上的营养。”
黑泽明有牛油瘾,麦片中也加牛油。其他的有蔬菜汁和加奶咖啡。
黑泽明不喜欢吃蔬菜,说怎么咬都咬不烂,要家人用搅拌机把胡萝卜、芹菜、高丽菜打成汁才肯喝。
黑泽明喜欢吃牛肉,是出了名的。传说中,整组工作人员都有牛肉吃,每天的牛肉费用要一百万日元,黑泽明爱吃淌着血的牛肉,而且一天要吃一公斤以上的牛肉。
也不是每天让工作人员吃掉价值一百万日元的肉,不过黑泽明组的确是吃得好。他说过:“尽量让大家酒足饭饱,不然怎么有精神拍戏?”
时常在家里宴请朋友和同事,每次他都亲自下厨。他不动手,但指挥老婆和女儿怎么做,像拍戏一样。
“我做烩牛尾最拿手,烩牛舌也不错,薯仔和胡萝卜不切块,整个放进锅煮,加点儿盐就是。我的煮法,单靠一个勇字。”黑泽明说。
亲朋好友回家了,黑泽明一个人看书、绘画、写作,深夜是他学习的时间,肚子饿了,当然要吃东西,所以消夜是精神的营养那句话由此得来。这时他不吵醒家人,自己进厨房炮制炒饭、炸饭团、茶泡饭等。
最爱吃的还是咸肉三明治,用犹太人的咸肉,一片又一片叠起来,加生菜和芝士,厚得像一本字典,夹着多士面吃;再喝酒,一生爱的威士忌,黑白牌,但不是普通的,喝该公司最高级的Royal Household。
作曲家池边晋一郎到他家里,黑泽明问他要喝什么,他回答说:喝啤酒好了。黑泽明生气地说:“喝什么啤酒?啤酒根本不是酒!”
至于在餐厅吃饭,黑泽明喜欢的一家,是京都开的一百多年的山瑞老店“大市”,用个砂锅烧红了,下山瑞和清酒煮,分量不多,一客要两万两千日元,黑泽明每次要吃几锅才过瘾。我也常到这家去,味道的确好得出奇,介绍给了多位友人,都赞美不已。地址是京都上京区长者町通千本西入六番町。
另一家是在横滨元町的“默林”,刺身非用当天钓到的鱼做不可,烤的一大块牛肉也是绝品,门牌是黑泽明写的,他的葬礼那天,老板还亲自送了一尾鱼到灵前拜祭。
一九九五年,黑泽明跌倒,腰椎折断,但照样吃得多。一九九八年去世,最后那餐吃的是金枪鱼腩、贝柱和海胆刺身、白饭,当然少不了他最喜欢的牛肉佃煮。
对于鸡蛋,还有些趣事。六十年代中,黑泽明还是不太爱吃鸡蛋,但身体检查之后,医生劝他别多吃,他忽然爱吃起来,一天几个,照吃不误。黑泽明说:“担心更是身体的毒害;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长寿之道也。”
黑泽明活到八十八岁,由此证明他说得没错。
通会之际,皆为“真”
返港后去一趟东京,当富士电视台《料理的铁人》评判,这个烧菜比赛节目已做了六年,只有大型比赛才叫我。
其他评判员有女明星三田佳子、男演员梅宫辰夫、食评家岸朝子,还有大名鼎鼎的前任总理大臣桥本龙太郎。
我对桥本一向印象不太好,觉得他是一名油头粉脸的好战派,这次富士请得到他做评判,可说是天大的面子,对他恭恭敬敬,我可不理会那么多,无大无小地和他交谈。
站在休息处,我们两人都抽烟,桥本比我矮好几英寸(一英寸为二点五四厘米),抬着头才能面对。
“你这一头油油腻腻的头发,是不是搽了发蜡?”我问他。
“不是发蜡,只是发乳。”他说。
“百露护?”我问。桥本点点头。
“有没有染过?那么黑!”
“没有,没有。”桥本说,“我好羡慕你的白发,日本人叫为‘浪漫银灰(Romance Grey)’。”
“通常爱吃什么菜?”
“呀,”他感叹,“都是冷冷的便当,太忙了。很久没吃到真正的料理,今天借这个机会好好吃他一顿。我也算是一个美食家呀。”
“政治家,并不一定是美食家。”我说。
桥本笑了:“你说得对,以后有人问我,我只可以说我是好吃家。”
试菜时,一道又一道,每次问桥本的意见,他都从头赞到尾。
日本语中,政治和赞美,都读成“seiji”。
对这种毫无意见的人,我不客气地说:“政治家,真会赞美人。”
桥本听了没生气,笑嘻嘻地说:“我看过你上电视当评判,给的意见都很辛辣。辛辣的话,才是真话。”
马屁拍到底,政客本色。
技艺心
拍食物的摄影师
日本的杂志社很肯花钱,为了替我拍几张照片,请了菊地和男前来。
菊地和我是老朋友,他是我佩服的当代摄影师,也是唯一一个我谈到什么吃的,他都能搭上嘴的日本人。两颗又大又黑的眼珠,是他的特征。一头长发,用胶圈束在后面。“你已经不必用这个打扮来向人说你是个艺术家了吧?”我们的友谊可达到互相开玩笑的地步,单刀直入地说他。
菊地还是尴尬地笑了:“别人还没留长发时我已经留了,老习惯改不掉,不是跟风。”
对美食特别有兴趣的他,不只熟悉运用镜头,还到各地去旅行,找新的东西吃。
“最近去过哪里?”我问。
“西班牙的一家餐厅,替他们出了一本书。”
“是被公认为最好的艾布利吗?”我问。
“不是,我对那些新派菜没兴趣。”他说,“用最高的科技去烹调又怎么样呢?传统技法的基础都没打好。”
“我赞同。”我说,“有没有到内地去?”
“之前去过武夷山,拍了一本茶书,特地带了一本送给你。”
印刷得可真精美,图文并茂。除了武夷和安溪茶,对普洱也有很深的研究。看到后页作者的照片时,菊地站在一棵四五十尺(三尺为一米)的老茶树下面。
“这张照片很好,是谁替你拍的?”
“自己拍的。”菊地说,“茶树很高,要在老远才拍得了,我用三脚架,又开了自动掣之后,向着茶树跑,都来不及,来回跑了几次才拍到,差点要了我的老命。”
关于餐厅和食材的书,菊地出了不少,也到过很多次印度。
食物的书销路还可以,其他的并不好卖,菊地说:“我到现在,还是穷光蛋一个!”
摄影师的灵魂
食物人人都会拍,但拍得像菊地那么诱人的,没几个。
他来到香港“镛记”,拍招牌菜透明皮蛋时,大胆地用了特写,把皮蛋拍得像粒两头鲍鱼那么大,半透明部分在反光下发出七彩的光芒,中间的溏心如泉水般涌了出来,令人食欲大动。
拍“创发”的咸菜猪肚汤,更是一大锅,热腾腾的,几乎闻到香味。
别的摄影师,菜永远是冷的,拍不到热气。我曾经问菊地:“要怎么拍才有这种效果?”
“其他的人,角度左摆右摆,又爱搬动碟中的菜,以为这样才有一个好构图,怎么不冷掉呢?”他反问。
“有时,从厨房拿出来,已经没有热气,要怎么补救?”
“唯有用干冰了。”他说,“准备一个筛子,放干冰上去,淋了水,发烟后放到食物上面,一拿开即刻拍,烟没有那么快溜掉。”
我试过他的办法,真灵。
“但专家们一看,还是知道是假的。摄影师最重要的是胸有成竹,知道要些什么,事先打好灯光,等菜一上桌,按快门就是。”
我看到他也用了尼康电子相机,他摇摇头:“报纸和杂志都要求摄影师用电子机,没办法,我只有放弃菲林投降。”
“为什么选尼康而不用佳能?”
“我们这种专业的,还是觉得尼康好。”
“谈到专业,为什么不用哈苏?”
“单单是装在相机后面的电子装置,三千万像素,已要卖到五十多万港币。那么高的像素需要大容量的电脑才能看到,又得去买一台新的电脑。当今只有拍世界级著名的模特儿时装的所谓顶级大师才有钱去买。我们这种穷家伙,休想。”
“我最想问你的是:传统菲林和电子的,最大分别是什么?”我说。
菊地回答:“电子机马上看到结果,少掉了摄影师的灵魂,而摄影师的灵魂,就是那紧迫感和不安感,这正是用电子机找不到的。”
我们都是有些丈夫气的
美食坊举行竞食比赛,参加者有六名,五个是香港的,还有一个来自日本东京,是日本的大胃王,叫小林尊。
这个人二十七岁,不是个胖子,样子还不丑,头发染成金色,眉毛剃得尖尖的,像一个偶像歌手,还带着经纪人兼保姆上阵。
比赛之前,我们坐下来聊:“能吃那么多,天生的?”
他对我还算是恭恭敬敬:“不,我们家里人都不是大吃的。”
“那是训练出来的?”
“绝对要训练,最初吃一碗饭,接着两碗、三碗、四碗那么吃出来的。”他说。
“你在纽约的热狗比赛,一连五年都是冠军,到底能吞多少只?”
“五十多只,汉堡包我能吃六十多。”
“汉堡不是比热狗还难吗?”
“不是快餐厅那种那么大。”他回答得很老实,“比热狗容易。”
“这次比赛吃叉烧包,你有把握在十二分钟内吃多少?”我问。
“没吃过,不知道。”
“为什么大吃会的比赛都定在十二分钟呢?有没有原因?”
“也不明白最初是谁规定的,”他说,“后来的都跟着定了十二分钟,没有什么医学根据。”
“你现在还有其他工作吗?”
“没有,全靠奖金过活了。”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比赛,你到底怎么知道在哪里举行?”
“互联网上有很多网站,我的经纪人替我找出来,我一个个去,今年的期已经排满了。”他说。
时间到了,工作人员来叫我们上场。
台上站着几位大汉,身材都比小林尊高大,个个都对自己的胃口很有信心。
轮到小林尊出场,他走出来,很有台风,已有许多女子尖叫,当他是明星。日本来的(不能称为影迷或歌迷,最多是“胃迷”吧),纷纷举起相机拍照,小林尊向众人举出“V”字形手打招呼,更惹得那帮疯狂女子高声尖叫。台上,工作人员摆了一笼笼的叉烧包,一笼十个,叠得很高。
后台播出强烈的迪斯科音乐,我举起大鼓槌往铜锣上一敲,比赛开始。
小林尊用最快的速度,在一分钟内解决了一笼,在别人只吃到第三个时。
狂扫第二笼,小林尊一面吃一面摆动身体跟着音乐节奏跳舞,简直是一名经验老到的表演者。想起倪匡兄吃得太饱时也跳几下,说能快点消化,笑了出来。
第三笼很快吃光,我发现他是将叉烧包捏扁,令它们更容易吞下。开始喝水了,到了第四笼的时候,我在他后面问道:“喝了水,包不发胀吗?”
他没有因我打断注意力而分神:“不,反而容易让面粉皮软化。”
第五笼又吃完,别的参赛者放慢了速度,已有气喘的迹象,小林尊干掉了第六笼。
看时间,已过了六分钟,赛事的一半。第七笼开始,气氛愈来愈热烈,因为他充满信心,不会显出因为吃得太多而肚子爆裂的恐怖现象。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我发现他的平均速度是七秒钟吃下一个,原来这个人已经胸有成竹地把要吃多少个算好,八笼已经吃完。
别的人已经不太会动了,他已是赢定,但是没有停下来,像要打破自己的纪录。第九笼了,剩下两分钟,我拼命替他打气,现已经到了第九十八个、九十九个、一百个,完成。
他在十二分钟内吃了一百个叉烧包!
闪光灯照个不停,小林尊是优胜,数其他参赛者,最多吃到四十多个而已。
我把大银杯和奖金支票交到他手上,各家电视台和报馆杂志的记者争先恐后发问,小林尊淡定地一一作答。
“肚皮有没有胀呀?”记者问。
小林尊大方地拉开T恤衫,露出大肚皮,众人惊叫时,他又收缩,展示六块腹肌,像健美先生一样。
他苦口婆心地向小朋友呼吁:“这是训练出来的,千万不可以学习。”
“你认为香港选手的表现怎样?”
小林尊很圆滑地说:“我看他们都很有潜力,只是没有像我那样训练而已。”
“你比赛前有没有吃东西呢?”
“没有。”他回答得坚决,“饿了三天,做好准备。”
“那你平时一天吃多少餐?”
“六餐,每餐吃得不多。”小林尊说。
“吃了一百个叉烧包,今晚还会吃吗?”
“香港是美食天堂,我本来已经吃不下了,但是还是忍不住要试试你们的海鲜。”
给小林尊那一顶高帽一戴,香港的记者都很满意地收工了。
记者招待会完毕后,小林尊再找我闲聊。
“辣的行不行?”我问,“下次请你来比赛担担面。”
“第一碗会辣坏,但是到了第二碗就感觉不到了,请你一定要请我。”
“记得到时要多吃木瓜,木瓜能解辣,不然后患无穷。”我劝告。
“一定听你的话。”小林尊说,“我们有共同的地方,我吃多,你吃巧,都是靠吃为生,做这一行真快乐。”
我同意。
孤僻
年纪越大,患的孤僻越严重。所以有“Grumpy old man(爱发牢骚的老人)”这句话。
最近尽量不和陌生人吃饭了,要应酬他们,多累!也不知道邀请我吃饭的人的口味,叫的不一定是些我喜欢的菜,何必去迁就他们呢?
餐厅吃来吃去,就是那么几家信得过的,不要听别人说:“这家已经不行了”,自己喜欢就是,行不行我自己会决定,很想说:“那么你找一家比他们更好的给我!”但一想,这话也多余,就忍住了。
尽量不去试新的食肆,像前一些时候被好友叫去吃一餐淮扬菜,上桌的是一盘熏蛋,本来这也是倪匡兄和我都爱吃的东西,岂知餐厅要卖贵一点,在蛋黄上加了几颗莫名其妙的鱼子酱,倪匡兄大叫:“那么腥气,怎吃得了!”我则不出声了,气的。
当今食肆,不管是中餐西餐,一要卖高价,就只懂得出这三招:鱼子酱、鹅肝酱和松露酱,好像把这三样东西拿走,厨子就不会做菜了。
食材本身无罪,鱼子酱腌得不够咸,会坏掉,腌得太淡,又会腐烂,腌得刚刚好的,天下也只剩下三四个伊朗人。如果产自其他地方,一定咸得剩下腥味,唉,不吃也罢。
鹅肝酱真的也剩下法国碧丽歌的,也只占世界产量的五个巴仙(巴仙,东南亚一带的华人用语,由英语的“percent”音译而来,即百分比的意思),其他九十五都是来自匈牙利和其他地区,劣品吃出一个死尸味道来,免了,免了。
说到松茸,那更非日本的不可,只切一小片放进土瓶烧中,已满屋都是香味。用韩国的次货,香味减少,再来就是其他的次次次货,整根松茸扔进汤中,也没味道。
现在算来,用松茸次货,已有良知,当今用的只是松露酱,意大利大量生产,一瓶要卖几百港币,也觉太贵,用莫名其妙的吧,只要一半价钱,放那么一点点在各种菜上,又能扮高级,看到了简直是倒胃,目前倒胃的东西太多,包括了人。
西餐其实我也不反对,尤其是好的,不过近来也逐渐生厌,为了那么一餐,等了又等,一味用面包来填肚,再高级的法国菜,见了也怕怕。
只能吃的,是欧洲乡下人做的,简简单单来一锅浓汤,或煮一锅炖菜或肉,配上面包,也就够了。从前为了追求名厨而老远跑去等待的日子,已过矣,何况是模仿的呢?假西餐做中餐,只学到在碟上画画,或来一首诗,就是什么高级、精致料理,上桌之前,又来一碟三文鱼刺身,倒胃,倒胃!
假西餐先由一名侍者讲解一番,再由经理讲讲,最后由大厨出面讲解,烦死人。
讲解完毕,最后下点盐,双指抓起一把,曲了臂,作天鹅颈项状,扭转一个弯,撒几粒盐下去,看了不止是倒胃,简直会呕吐出来。
以为大自然的才好的料理也好不到哪里去,最讨厌北欧那种假天然菜,没有了那根小钳子就做不出,已经不必去批评分子料理了,创发者知道自己已技穷,玩不出什么新花样,自生自灭了,我并不反对去吃,但是试一次已够,而且是自己不花钱的。
做人越来越古怪,最讨厌人家来摸我,握手更是免谈。“你是一个公众人物,公众人物就得应付人家来骚扰你!”是不是公众人物,别人说的,我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是,所以不必去守这些规矩。
出门时已经一定要有一两位同事跟着了,凡是遇到人家要来合照的,我也并不拒绝,只是不能拥抱,又非老友,又不是美女,拥抱来干什么?最讨厌人家身上有股异味,抱了久久不散,令我周身不舒服,再洗多少次澡还是会留住。这点助理已很会处理,凡是有人要求合照,代我向对方说:“对不起,请不要和蔡先生有身体接触。”
自认有点修养,从年轻到现在,很少很少说别人的坏话。有些同行的行为实在令人讨厌,本来可以揭他们的疮疤来置他们于死地,但也都忍了,遵守着香港人做人的规则,那就是:活,也要让人活!英语中“Live and let live!”
但是也不能老被人家欺负,耐心地等,有一天抓住机会,从这些人的后脑来那么深深一刺,见他们死去,还不知是谁干的。
在石屎森林(石屎森林,粤语中的专有名词,香港人把当地的高楼大厦称为“石屎森林”)活久了,自有防御和复仇的方法,不施展而已,也觉得不值得施展而已。
清福
和团友一齐来北海道,有三分之一的团友是以前参加过的,和其他新人,也很快稔熟。
一路上有说有笑,最过瘾的莫过于放纵自己。公路旁边一停下来,大家都不肯休息,往卖店中钻。有些大胃王,中餐刚吃过,现在又坐下叫一碗拉面;购物的看到紫色薰衣草Hello Kitty娃娃,抱着不放;抽烟的同志躲在一边。
共同点是买雪糕吃,软的硬的,一路上吃个不停。北海道牛奶最浓最香,做起雪糕是好材料,又不是很甜,大家都很喜欢。
一面吃一面问我:“吃了会不会发胖?胆固醇是不是很多?”
我总是笑着:“不会胖。我们吃的是最好的胆固醇,别人吃的,是坏的。”
好像有点道理,大家放心吃。
小至七八岁,大至七八十,人人捧着一个软雪糕,在没有融化之前赶紧将它吃完。日本人经过,看得啧啧称奇。
到了温泉旅馆,大胃王们已忍不住,先在烧鸟店(烧鸟,日式烤鸡肉串)干掉几十串烧鸡。晚餐丰富,有烤活鲍鱼。吃过后也不运动,就往拉面店跑,来碗面豉汤底,但猪骨汤底还是最受欢迎的。怪事是大胃王们的身材还是那么苗条,胖子不多。
“不要紧吧?”我问。
少女们用我的话回答:“我们吃的是最好的胆固醇,别人吃的,是坏的。”
爱泡温泉的团友,一到达,先浸一下。吃过饭,再一轮。第二天出发之前,泡个够本,三次是一定的,有的四次也不嫌多。
“不要紧吧?”我又问。
温泉友也笑着:“我们泡,没事;别人泡过,一定脱皮。”
这一套哲学很管用。旅行时,不用白不用。用了,心安理得,何乐而不为?
偶尔地放纵自己,是清福。
好吃,是一个长久诱惑
日本人把卖小食的店铺叫成“小料理”。这次我们在东京,得了一个新的经验,那是由朋友带去新宿区神乐厫的小料理,它的店名叫“笹贵”,铺面很普通,看不出什么苗头。
走进去,发觉里面很狭小,第一个印象是老板娘胖得占去店铺的大部分面积,她的圆形大脸露出顽皮又可亲的笑容。站在她身后的是她的独生女儿,也是小肥娘,十七八岁,人虽肥,但样子蛮好看。
这家店只做熟客生意,朋友来之前已打好电话,老板娘已准备好一叠秋天的和服,叫我们到浴室先洗个澡。
公众浴池是个垂死的行业,日本的生活水平已经非常高了,现在一般人家里都有冲凉房,浴室变得稀奇,笹贵的里面却有一家古色古香的。
我们只是来吃东西,洗什么澡?但是这个想法大错特错,在热水池里泡了一阵子后,饿火大旺。穿上那件宽宽的和服,浆得挺直的麻料摩擦着裸身,那感觉是多么清洁和舒服!
“我们有秋田来的酒。”老板娘说,“最好是喝冰冻的!”
朋友摇头,称冷酒易醉,还是烫热了的比较好。
“我说喝冷的就喝冷的!”老板娘命令。
好家伙,这老板娘真有个性,只好由她摆布,听她的话喝冻酒。一大口下喉,果然是甘醇,禁不住再注一杯。
老板娘看在眼里,满意地微笑。
接着她给我们一人一把小铁磨和一枝绿芥末茎,普通的店都是用粉捣的,但这里用新鲜的原料,而且还是即磨即食,真是高级。
“菜不要太多!”朋友说。
老板娘又不大高兴了。
我已经饿得快要昏倒了:“不要紧,多拿点也吃得下。”
老板娘笑着去拿菜。朋友乘她转头,轻轻地说:“这下子我们可闯祸了!”
第一道菜是海胆春(春,鱼卵)的“云丹”。这是周作人先生念念不忘的东西,他写信给日本朋友的时候经常提起。
一般的店里,云丹是包在紫菜和饭团里的一小块,老板娘上桌的就是一大盒。另外的贝柱、鲑鱼子,等等,都是一盒盒的,原来老板娘生性懒惰,把在菜市场买到的海鲜原封不动地给客人吃。
云丹和贝柱的吃法是用紫苏的叶和紫菜包束,一包一口,直爽痛快。
再下来是虾,她取出活生生的虾在水龙头下冲一冲,一人两大尾摆在我们面前,还蹦跳个不停。我们要自己剥壳蘸酱油吃,细嚼后感到甘甜无比。
朋友酒喝多了,想要一杯冰水,向老板娘讨了几次,她装成没有听到,后来我又替他向老板娘说了一遍。
“喝什么冰水?冰酒不是一样!”她大声地喊。朋友只好伸出舌头收口。老板娘的女儿看到了嗤嗤地偷笑。
后面的菜是一大盘块状的金枪鱼腹部“toro”、赤贝和柚子般大小的八爪鱼,前两样是生的,八爪鱼是煮熟的,每人各一盘。
我们已经有点不能动了,而且那只八爪鱼又不切开,怎么吃?
“用手撕呀!”她咆哮。
真是怪事。印象中八爪鱼是橡皮一般硬的东西,但老板娘的软得像鸡肉,一撕就开,我们从来没吃过那样柔滑的。
“现在应该喝点热东西了。”老板娘说完给我们一人一杯茶,她的茶是用茶道的绿茶粉泡的,又浓又香。
那个酒喝得太多的朋友以为喝了浓茶会倒胃,就偷偷地走出门去,在近处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包牛奶倒在杯里面。
“要不要再来一杯茶?”她问。
大家都喝不下,摇头拒绝。
“老板娘,”朋友说,“我想要一些饭吃吃。”
“我们不卖饭!”她呼喝,好像被羞辱,“这么好的菜不吃,吃什么饭?”
这时候,谁敢吭声?她的个子那么大,手上又握着刀。
还好她的愠情是假的,一转泼辣,娇滴滴地问:“要用碗吃还是包紫菜吃?”
“包……包紫菜!”朋友低声回答。老板娘叫她女儿到家里去拿。她过了一阵子才回来,手上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热饭,向友人说:“吃吧,这本来是妈的消夜。”我们感激地包着鱼片吃,肚肠中温暖,又是另一番滋味。
“要不要再来一杯茶?”老板娘又问,我们又摇头。她拉长了脸走开去。
带我们来的朋友偷偷地告诉我:“她丈夫死去后,她一个人经营这家店,也不请工人,辛辛苦苦地把她的女儿送去念大学。”
这可真不简单,我们都敬佩她。她回来后再问:“要不要再来一杯茶?”朋友们正想要摇头之前,我抢着说:“好,再来一杯!”
我知道不听她的话她不会死心的,果然,她知道我们了解她的心意后,又开朗地笑了。
“下次再来!”她的语调是命令式的,又带威胁性。我们乐意地遵命。走远,回头,还看到母女俩站在门口相送。
不惜工本求完美
很少餐厅能留给我那么深的印象,这次去神户的这一家,可以说是一生人当中认为天下最好的十家之一。
在一座大厦三楼,连招牌也懒得挂,推开门,是家一千平方英尺(一平方英尺约等于零点零九二九平方米)左右的食肆。
主厨也是老板,经友人介绍,笑嘻嘻地叫我在柜台前坐下。先拿出一个巨盘,足足有十人餐桌的旋转板那么大,识货之人即刻看出是御前烧的古董陶器,价值不菲。
柜台后是一排排的雪柜,木制的门,较铁质的悦目。打开冰箱,里面尽是最高级的神户牛肉,整只牛的任何部分都齐全,因为主厨拥有大农场,牛是一只只宰的。
“所谓神户牛,都不是神户人饲养的,这户农家两三只,那户四五头,然后拿到神户来卖。我的农场正开在神户,可以正正式式地叫作神户牛肉。”他解释。
吃牛肉之前,先来点小菜,他拿了一块金枪鱼,切下肚腩最肥的那一小片“toro”,浪费地这一刀那一刀,只取中间部分给我吃一口。目前的金枪鱼都是外国进口的,像这种日本海抓到的近乎绝种,吃下去,味道的确不同。
看主人的样子,瘦瘦小小的,比实际年龄轻,也应有四十多岁了,态度玩世不恭,但做起菜来很用心,有他严肃的一面。
接着他放在大盘上的食物是乌鱼子,有一本硬皮书般大小,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大的,以为是台湾产的。
“我寻遍日本,才找到的。”他说完把葱蒜切片夹着给我吃,“不过这种台湾人的吃法比日本人的高明。”
材料也不一定采自日本,他拿出伊朗鱼子酱,不吝啬地倒在大碟里。我正要吃,他叫我等一等,拿出一大条生牛舌切成薄片:“试试看用牛舌刺身来包鱼子酱。”
果然,错综复杂中透出香甜。想不到有此种配搭。
“我吃过的牛舌,还是澳洲的最便宜最好。”我说。
“一点也不错。”他高兴得跳起来,“我用的就是澳洲牛舌。神户牛肉不错,但是日本牛舌又差劲又贵,为了找最好的澳洲牛舌,我去澳洲住了三个多月。澳洲东西,不比深圳贵。”
口吻像对什么地方的行情都很熟悉。澳洲东西虽然便宜,但花的时间呢?这一餐,吃下来到底要多少钱?我已经到达不暗里嘀咕的年龄,不客气地直接问他。
“以人头计,吃多少,都是两万日元,合一千三百港币。我也做过顾客,最不喜欢付贵账时吓得一跳。事先讲明,你情我愿,才舒服。”他大方地回答,“来店里的熟客都知道这个价钱。”
“还包酒水?”我问。
“包啤酒、日本酒。”他说,“红酒另计。总不能让我亏太多。哈哈。”
柜台架子上有很多日本酒的百科全书,他说客人建议些冷门的酒,他即刻查出处,买来自己试试,过得了关就进货存仓。
“上次神户地震,没什么影响吧?”我问。
“地窖中的碗碟都裂了,还打破很多箱红酒,也损失了近亿日元。”
心算一下,也有六百多万港币。
“不过,”他拍拍胸,“好在大厦没塌下来。”原来整座建筑都是他的产业。
“地震之后,附近的餐厅之中,只有我第二天就继续营业。”
“这话怎么说?”我问。
“别的地方都是用煤气,气管破坏了没那么快修好,我烤牛肉是用炭的。”他自幽一默地说,“我也到日本各地的窑子去找最好的炭,还和炭工一起烧,研究为什么他们的火那么猛,一住又住了三个多月,眉毛都烧光了,哈哈。”
压轴的牛肉终于烤出来,也不问你要几成熟,总之他自己认为完美就上桌。一口咬下,甜汁流出,肉质融化,没有文字足够形容它的美味。
已经饱得不能动,他还建议我吃一小碗饭:“我们用的米,是有机的。”
“到处都是有机植物,有什么稀奇?”我问。
“不下农药,微生物腐蚀米的表皮,味道还是没那么好。我研究出一个不生虫的办法,把稻米隔开来种得稀疏,自己农场地方大,不必贪心地种得密密麻麻,风一吹,什么虫都吹走,这才是真正的有机植物。”他解释。
“你那么不惜工本去追求完美,迟早倾家荡产。”我笑着骂他。
“咦,你说错了,我有我的办法,我的老婆另外开了一家大众化的烧烤牛肉店,生意来不及做,我当然骗她说我的店没有亏本,她也不敢来查,天下太平。”他说,“走,我们吃完去神户最好的酒吧,叫蔷薇蔷薇,美女都集中在那里,我请你再喝一杯。”
“日本人请客去酒吧,多数是作为自己有目的的借口。要是单单请客,我就不去了。当你的借口,我可以陪你。”我说。
这时候,他的太太走进店里,是一位看起来比他老很多的女士,身材肥胖。
我向他说:“走,我们喝酒去。”
他笑着说:“借用《北非谍影》的最后一句对白,‘我相信这是一段美丽的友谊的开始’。”
诚
在东京吃牛肉,日本料理的名店不少,而西餐做法是有很多香港人也知道的“麤皮”。三个鹿,作为“粗”字,“麤皮”日文发音为“arakawa”。
但麤皮很贵,一个人消费三四千块港币不出奇,要是开一瓶上好的法国红酒,以日元算,更是天文数字。
要便宜一点,但也便宜不到哪里去的,是日本桥的“诚(makoto)”,也有香港客专程去吃。没有固定的餐牌,当天市场中有什么新鲜的就做什么,当为前菜和小食,主菜还是牛肉,以人头计,两三千港币。
地方很小,而且难找。店主异常高傲,你要上门,必得寻找一番。他的店外,还招牌也不挂一个。
经熟客带去之后,觉得满意,向店里索取名片,背后画着地图,下次前往,交给的士大佬带路,下车之后,走进小巷,才看到门口。
分两层,楼下坐柜台,只容十个客人,楼上座位,看不到店主烧菜,情调就差了很多,不订位的话,柜台多数没得坐。
今天去,先叫了一点牛肉刺身,口感像金枪鱼腩toro,但味道并不强烈,吃不出什么牛味来。店主看我无表情,问说要不要来点炸虾,我点头。吃完之后,他忍不住再问:“OK?”
“比天妇罗美味。”我说。他才露出笑容。我看他用活虾蘸了一点点的粉,浸入鸡蛋浆之中再炸的,皮薄得几乎不见,的确不错。
牛肉烤了出来,当然很香,很软,是最高级的味觉和口感。
“什么地方的肉,三田?松坂?近江?”我问。
他自信地笑:“今天看到的最好的,就买下,什么是最好,全凭经验。”他说的,我也相信。
旬
冷冻及保鲜技术发达,一般的寿司店中什么鱼生都有,但是真正一流的刺身只能在日本吃到。而且,这些店讲究不时不吃,遵守一个“旬”字。
所谓旬,是指季节。食材要在每一年的某一个月中,才最肥美,肉质也不会松弛。
举个例,像金枪鱼(tuna),日本近海产的叫“hon maguro”,一年之中也只在十月吃。印度和西班牙进口的,说不上“旬”字。
不过,旬之鱼,也要看气候,刮大风抓不到,海洋污染了也逐渐抓不到。数量少了,价钱就贵,和冷冻货源一比,要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来。
鱼空运到海外,价钱也同样更贵。在日本吃的话,埋单价是吓不死香港人的。
十月中,除了金枪,季节性的还有“小肌(kohata)”,它全身发亮,寿司店的大师傅称之为“光物(hikari mono)”。此鱼在不是季节时只能用醋浸来吃。
鲭鱼(saba)。这时横腹中生了一条金色的线,代表它可当刺身,普通时这种鱼多数是煮来吃,也制成罐头。
inada,没有汉字名,是鰤鱼的长成过程中的一个名字。四厘米的鰤鱼,就叫“inada”,这时的肉质最幼细。
帆立贝(hodate gai),十月最甜最滑,多数是北海道产。
墨乌贼(sumi ika),肉最厚,高级寿司店才进此货。
至于什么叫高级,其实并不一定是贵的,像在东京筑地鱼市场内的“寿司大”就能吃到。老板叫金泽(Kanazawa),走进店里,问他要“发怒的鱼(okete iru sakana)”,寿司界中季节性鱼类的术语,他一听就知道你不是外行,价钱算得更便宜了。
不变
九州拉面和东京及大阪的不同,别具一格。来到福冈不吃,是种损失。
最好的叫“一风堂”,在福冈一共有八家,别处无分店,但每一家都有人排队,要吃得等位。一般客人叫的是“赤丸新味”和“白丸元味”。前者以用猪骨熬了一夜的汤来煮面,面上有两片叉烧、葱和黑木耳丝,味道较浓。后者汤清澈,女性顾客较喜欢。
最近又推出了套餐的“极新味”,在猪骨汤中加了鸡肉鸡骨去熬。吃这种套餐有四个步骤:第一,先尝汤的滋味;第二,吃用汤炖出来的茶碗蒸蛋;第三,是把汤浇在白饭中,当成泡饭来欣赏;第四,是用一种叫“nuube”的冻,溶化进汤中喝。所谓“nuube”,是从西班牙菜得到的灵感:热猪骨,加酱油炒蔬菜,蔬菜炒至微焦,把剩下的菜汁冷藏成冻,吃时将冻加在汤中,让它慢慢溶解后喝。
这次到“一风堂”,遇到老板河原成美,向我说:“啊,蔡生,我读过你翻译成日文的书,拿它去香港到处吃,书里面,你说你只爱古老味道的食物,这一点我不赞同。我们的拉面,就一直在变。”
说得有点道理。四十多年前,我在日本初试时,那简直是一种只能填饱肚子的食物,在水中加了酱油,就当成汤了,经过那么多年,愈来愈精,才有当今的成果。
“我们的所谓不变,是不变原来已经好吃的,再精益求精,不变和变化听起来好像是相反,但原意一样。失去了变化的渴望,人和社会都不会进步。”河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