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气温算不得低,却冷得刺骨。这样的日子总是没完没了,在方和的记忆中,这六年的每个冬天都是如此。
冷清的房间里暗沉沉的。方和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了起来,不让一丝光亮透进。坐在床边,他有些怀念三岁以前的时光,尽管只有零星画面留存。
家境虽贫,父母待他却极好。父亲仿佛是一位乡村教师,不甚明亮的灯光下,用他还沾着粉笔尘的手摸方和的头;母亲抱着他,在秋日暖阳里,用树枝教他写123...
靠着父亲的工资和家里二三十亩薄田,一家人过得很好。
可是三岁时,秋收时的一场意外,永远带走了他的父母和他生活里的所有美好。
被寄养在大伯家里,方和的噩梦开始了。
大伯看他的目光中多是厌烦,这倒可以理解,山村农户,家里贫寒,突然多了一张嘴,任谁也不会欢喜。可是,那厌烦背后还夹杂着一丝狂热的侵略性。
大伯喜欢喝酒,酒后总是又摔又打。每到这时,大伯母总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大伯旁。最初的几年,大伯还会收敛一二,许是担心方和是个孩子,下手总是顾及一些。
大约是方和七岁那年,大伯父厌烦背后的狂热终于开始显现。方和大约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漆黑到没有丝毫光亮的夜,以及即使是漆黑都挡不住的变态笑容。
环境,是一个人成长最好的催化剂。方和早早地学会了做饭,洗碗,打扫卫生,甚至是放牛,割草。
大伯母对他倒是和颜悦色的,毕竟方和代替她承受了大伯的打骂,又替她做了家里的大小家务。
很多时候,长大不是拿起了什么,更多的是放弃了什么。
方和求着大伯和大伯母让他上学,九年义务教育不用掏学费,每天放学把饭做完,再去给牛割第二天的草。
初中读完,中考时,方和考了县里第一,全市第四。
大伯和大伯母本来是不愿意让他继续读书的,可是村里和镇里难得出了根读书的苗子,几次沟通下来,方和终于能去市里读高中了。当然,学杂费不用大伯出一分钱。
高考结束,方正选择了西南一所很不错的高校。他想永远逃离那个带给他满身伤痛的地方。相距千里,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些。
毕业后,拒绝了很多大城市的就业机会,在大学当地找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这里的冬天虽然潮湿寒冷又没有暖气,可他的心却渐渐暖了起来。这里虽然没有他爱吃的面食,却不用再吃别人的剩饭。这里的方言于他而言虽然晦涩难懂,却没人再对他恶语相向,甚至拳脚相加。
他有了一个可能没那么爱,也一点不讨厌的女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毕竟见多了人情凉薄,他多少有些冷清。
他以为凛冬已过,不想最后的一次寒风还是吹来。
大伯父重病住院,方和把所有积蓄都给了大伯母,还是不够。大伯母一个又一个电话催来,他只能又东拼西凑借了几万块。可人心哪有填满的时候,大伯母去找律师起诉了他。
互联网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没几天时间,他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虽然只有大伯母一面之词,却挡不住网友的“正义和热情”。
很快,他的微博,微信,QQ,电话,住址,工作单位,就全都被曝光在网络上。
“白眼狼”,“不孝子”,一个又一个新的评论产生。
方和不是没有想过澄清,隐去被侵犯这件事,他把这些年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写了出来。可是,当所有人都已经预设立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狡辩。
工作没了,女朋友也没了。
当他的工作单位在社交网络上宣布已经辞退他,当他的女朋友和他彻底撇清关系,这一个个噩耗,在网络世界里却成了别人拍手叫好的喜讯。
终于,更有影响力的人也参与到这场“狂欢”中来,知名律师说他有赡养老人的义务,又质问他当初为什么不报警?
是啊!当初为什么不报警?也许是他当初仍旧对未来怀抱希望,他希望别人不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他希望自己可以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活着。
刚刚上映了一部讲老人和孩子关系的电影,电影主创也站出来批判他,他说:“即使是真的,也应该原谅老人。”也许对于他来说,这只是一次营销而已。
他该用什么去原谅他的伯父伯母?用他那满身伤痕?还是用那一腔屈辱?
方和以为,他已经死了。
用心地给自己做完一顿饭,将家里打扫一边,这些事情他做了无数遍,却是第一次只为自己而做。躺到床上,掖好被角,就像记忆中母亲为自己做的那样。喝下准备好的安眠药,幸福地等待来生到来。
恍惚间,他还是为自己骄傲的,骄傲于自己没有成为大伯那样的人,即使一路荆棘,他依旧守住了自己的仅剩的一点点尊严和骄傲,或者说,自以为守住了那不值钱的尊严和骄傲。
只是,凛冬过去,春寒料峭。寒风刺骨,和风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