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放牛老汉滋滋有味地详细解释，丝丝觉得胸膛里更堵得难受。想自己是个文旅作家，真真正正的文人，当然读过楚辞，但如此解释楚辞，平生第一次听见，而且还解释得如此透彻，如此活灵活现。
望着飞飞扬扬的细雨和浓雾，她也因屈原感到凄凉而悲楚，又想着：既然这个老汉对楚辞有这样的理解和深信不疑，那自己的文章的读者，也该是有千万种理解，他们又是何种解读呢？
看看眼前放牛的老汉，丝丝嘴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带着嘲讽的笑，不是嘲讽眼前这个抽水烟管的老汉。她想起了以前很热门的一个节目，一个女人在电视上自信满满地解读《论语》，想起来，那个解读《论语》的名女人，和眼前解读《楚辞》的放牛老汉，既有异曲同工之妙，又比这老汉还逊色几分。
又想到自己身处的那个文人文化圈子里，那些文化人和文人们中的很多人，常常为了一个利益，恬不知耻地信口胡说。他们为了利益嘴上胡说八道，但心却不赞成嘴，真正的心口不一。但他们也不是嘴上娼妓、心灵圣女，他们的心和嘴上说的话一样龌龊，完全没了文人该有的风骨与气节。
眼前的放牛老汉与自己所处的文化圈子里的人比，这老汉心口合一，他是真正相信才说出口。虽然听上去他对《楚辞》里的篇章完全是误读，但他的误读有让他深信不疑的逻辑，与那些为了某种利益而心口不一的人，反而彰显着他比他们高贵。
由此，丝丝想到自己一个朋友写的诗中两句：“儒林外史画儒羞，文人自此依鲸寇。”
由最开始猜测他粗鄙、恶毒，转而看到他的高贵处。
浓雾中的孤寂感没有了，丝丝倏然发现一个新的心灵世界，就是这看似粗鄙的放牛老汉的心灵世界。在她的心里，心灵世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所有对自己心里想的事物深信不疑的心灵世界，都是丰满而夯实的心灵世界，都值得被尊重，甚至被赞美。
如果把老汉对《楚辞》的误读，视为一种污泥，那么他对自己解读的《楚辞》深信不疑，使得他的心，他的心灵，他的灵魂，都是污泥，甚至他眼里的世界，生存的世界，都与他的心灵和灵魂一样是污泥。
这种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污泥，不是散发着恶臭的污泥，那些为利益站台而心口不一的文人们才是恶臭的污泥，这老汉污泥，散发着肥沃的气息。虽然这种气息让人呛口呛鼻，让人陡然迷茫，但他是肥沃的气脉里淤积的肥沃污泥，他的误读，就是肥沃污泥里开出的灿烂而妖艳的花朵。
在漫长而广博的旅途中，丝丝发现，自己眼前的放牛老汉，正是自己心头希望找到的那种文人。以眼下的标准，他算不得文人，可以说毫不沾边，但他却有肥沃的文化污泥里该有的，能滋养出美丽的肥沃气。只是他被遗弃在这孤寂的僻野山村了，无人看到这块肥沃的土壤，他在自己眼前，自己该是庆幸了。
从老汉的心灵世界，想到方垆心，他的心灵世界又是怎样的境像呢？他是自愿放弃财富、放弃娇妻的吗？什么样的灵魂里裹着什么样的心灵世界，才会如此坦然自若地享受着放弃一切呢？
方垆心是不是与这放牛的老汉一样，他心中也有一本他深信不疑的《楚辞》，丝丝无从探究，因为方垆心不如这老汉让他的肥沃气息自然散发于人。如今的方垆心沉默寡言，完全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那种人。
车祸前的方垆心，与她是莫逆之交，是知心可换命的好朋友；是能两人单独在房间里畅聊通宵，对论精神世界和心灵世界，而不相互沾染丝毫的朋友。
遭遇一场有预谋的惨烈车祸后，莫非不只是让方垆心失去了从前的所有记忆，还让他身体里的灵魂也换啦？他怎么能对自己如此冷淡、如此陌生呢？他如今身体里的灵魂，是不是如眼前这放牛的老汉一样，对这个世界有一种全新的认知？
见他正看着自己，丝丝懒懒地附和一句：“肯定，屈大夫那样高级的人，肯定不可能乱写。”
丝丝这样回答老汉，是想着不和他辩解，好使他把自己的肥沃气息继续猛发出来。
各自沉浸各自的心灵世界，因为南北相望，所以更好欣赏。
老汉对丝丝的回答显得意味十足，也像找到了知音，简直就是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再一想，对哦，俞伯牙遇到钟子期，不也是在河边吗？不然哪来的《高山流水》呢？嗯，很有可能俞伯牙就是在这南流江边遇见钟子期的。
“妹娃儿，我给你说，其实，被河鬼抓走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就说我刚才说的我们村里的那个妹娃儿，长得细细长长的，好看，但种地不行，这样的人在我们的世界活着，不是很辛苦吗？”
老汉向着丝丝走几步，声音低了一些：“因为她长得漂亮，该有她的福气，在她最好看的年纪里，被河鬼弄走，做了河鬼的婆娘，那不比嫁给我们世上的人好过很多吗？”
听着老汉的话，丝丝心中闪过一丝光亮：难道说方垆心认为放弃所有也是一种幸福？就像这老汉说那个妙龄早逝的美丽姑娘一样？
“唉！”老汉突然仰头对着茂密的榕树枝丫叹息一口：“可惜她父母不明白这个道理，特别是她妈，在河里找到她女娃儿的衣物后，对着这河骂了几天几夜。骂还不解气，还在河边焚香烧纸，祈求天神惩罚河鬼。还费钱买了很多炸鱼的水雷管，扔进这河里，炸河上乌烟瘴气。”
丝丝呢喃道：“当妈的没了女儿，散散无法承受的悲恸，也应该吧。”
“唉！”老汉又是叹息：“她是想让天神杀了河鬼，想用水雷管炸死河鬼，这不把好事变成坏事了妈？”
“哈……”丝丝猛然把烟塞进嘴里，阻止自己笑出来。差点就笑出来了，想这放牛的肥沃老汉真有意思，竟然说这是好事，这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好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