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宋姐姐,”吴科辉卸下了大人般的阴郁,又是不谙世事的孩童的神色,“我感到快乐,这就够了。”
“是吧,是吧?”宋郦拉起吴科辉的手,拖着他向家跑去,“还有更开心的呢,今天我跟我妈妈说了你会来,她竟然专门去买了排骨,我平时都很少吃到呢,你小子可真是走运。”
吴科辉这时候比宋郦要瘦小很多,只能被她拖着走,小巷蜿蜒曲折,黑暗无光,但宋郦在其中穿梭很是娴熟。吴科辉一边奔跑着,一边看着前方宋郦无忧无虑的背影,看着她穿过最黑暗的小巷,看着她跑向家的方向。
或许是为了等她,宋郦家的门前为她留了灯,透过铁门,还可以看大院子里暖黄色的,同样温馨的光芒。吴科辉错开视线,看向自己的屋子,那里漆黑一片,无论是屋内还是屋外,没有一丝光明。
如宋郦所言,她的妈妈果然做了排骨,排骨炖地很烂,一看就知道炖了很久。排骨炖地肥瘦合意,咸淡正好,入口时,肉汁香甜,充斥在整个口腔之中。
很好吃,慢慢吃着排骨的吴科辉想到,真的很好吃。
尤其是,吴科辉看着为他们俩盛汤的妈妈。
尤其是由这样一位母亲做的。
这是他此生此世,第一次吃到的妈妈做的饭。
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生活,这样和睦的人生,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那时的吴科辉,是真心实意地认为。
这就是他想要的。
有关于这次请吴科辉来他们家吃饭,宋郦妈妈其实是蛮赞同的,甚至还专门准备了这桌饭菜。至于宋郦他老爹,宋郦并不担心,因为宋郦老爹对宋郦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学校的事情不可以闹到家长这里来,他不管宋郦是装的还是真的乖乖女,只要她表现出一副好孩子的模样就行,他对宋郦的潜在要求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犯事儿前对自己能不等承担后果考量清楚;另一个则是成绩必须好,这一点没什么可说的,他们老宋家没有男娃,只有宋郦这一个闺女,所以她必须有点出息,就算不为了宋郦自己,为了他的老脸,宋郦也必须努力学习。
虽然有时候宋郦是厌恶父亲的,比如别的父亲会给自己姑娘买洋娃娃,买漂亮裙子,自己老爹只会带着她修水管,修椅子,修各种东西;又比如别的女孩子练单车摔倒或学游泳呛水的时候,父亲再不济也会搭一把手,帮扶一下,而自家老爹只会环着手臂在一旁冷漠地说,再来一次;再比如每次被找家长后,自己总要被父亲二话不说胖揍一顿,那下手可真是黑,如果不是再三衡量自己打不过老爹,宋郦估计都要上手跟老爹互相伤害了,来一场“父慈女孝”的对决。
但更多的时候,宋郦还是感谢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
在这座南方的城市之中,女孩子流行娇养,可宋郦的父亲不吃什么女孩子要富养一套的言论,当骂责骂,当打责打,还动不动就将宋郦撇到一边,任由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然后自己爬起来。他从未将宋郦看成一个女孩子,性别之分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什么女孩子应该做的,什么男孩子应该做的,什么生了女孩要怎样,生了男孩要怎样,在他眼中,无论宋郦是男孩女孩,都是他不听话的死小鬼。
而这个死小鬼,无论未来是好是坏,都要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怎样才能负担起自己的人生。
她必须,也只能,自己扛起自己的未来。
宋郦恨她的父亲吗?恨,痛恨无比,父亲与她争夺母亲的关注,父亲时时刻刻管束着她,压迫着她,是她无法翻越的五指山。宋郦爱她的父亲吗?爱,正是父亲将她如男孩子一般教养,这才造就了如今的宋郦,正是这个在存在重男轻女的陋习的时代不在意她的性别的倔老头,她才能挺直腰背,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在现在,在未来,去肆无忌惮地成为自己。
正因如此,她渴望父亲的认同,她比她想象的还要在意父亲的看法,就像今天晚上,她带了吴科辉回家吃放,她虽然表面上不怂父亲,但还是在暗暗注视着父亲的行径。
正如宋郦所想的那样,她的父亲对自家女儿带回来个混小子的事情毫不在意,反倒是好奇地询问吴科辉:
“你小子就是宋丫头说过的,为了拿奖金去打游戏所以参加奥数比赛的家伙?”
吴科辉当时正在埋头吃肉,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像是几辈子没有吃肉。听到宋郦父亲问他,他当即放下筷子,坐的端正然后回答。
“是的。”
“听说奥数都是写聪明人搞的玩意儿啊,像是我家那个傻姑娘,买了一套习题,回来做了两天晚上,结果最后还是没过。听说你过了啦,你都买了啥习题,学了多久啊?”
“没买习题,没学过。”面对宋郦的父亲,吴科辉显得有些紧张且害羞,担心父亲不信,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晚上学习,我们家,已经几个月没交电费,被断电了……”
宋郦的父亲这才想起吴家那个不争气的赌鬼,又看了看苍白消瘦而又很有礼貌的吴科辉,暗自叹了一声造孽,抬起手,揉了揉肉吴科辉柔软的短发,赞了一声:
“好小子,不错,继续努力,听说接下来还有区赛市赛,我等你好消息!”
一边说着,一边从盘子里挑了一块最大的肉,放到了吴科辉碗里。
做饭的“母亲”,盛汤的“母亲”,慈爱的“母亲”;“父亲”的关注,“父亲”的赞美,“父亲”的期待。
吴科辉埋头吃肉,却悄悄红了眼眶。
宋郦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吴科辉和她父亲的交流,暗自拧紧了筷子。
按理说自己带回家的朋友被一向严苛的父亲赞许,她应该感到庆幸,按理说她应该为家境悲惨的吴科辉得到她父母亲的喜欢,而为她感到欣慰。
可是她没有,她知道她心中翻涌的感情,那叫做嫉妒。
宋郦看着吴科辉碗里的那块肉,她想。
您从来没有给我夹过菜,父亲。
一段晚饭,还是家常便饭,吃得再久也不过半个小时,这已经很晚了,吴科辉应该回家了。
宋郦的妈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让宋郦送送吴科辉。
谁成想宋郦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将碗一摔,冷哼一声,转身回房了。宋郦妈妈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但显然已经习惯了宋郦动不动耍小性子。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对吴科辉说。
“不用搭理那丫头,我来送你。”
“谢谢你,阿姨,”今晚的吴科辉格外地注意自己的礼仪,向宋郦妈妈鞠了一躬表示谢意以后,他乖巧地说,“不过不麻烦你了,我就住隔壁,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宋郦妈妈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坚持了,道别之后就继续收拾碗筷了。
吴科辉走出大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是暖黄的灯光,那是菜饭的香气,那是他不曾拥有的父亲母亲。又想起了最后莫名其妙发小脾气的宋郦,他竟有些气愤了。宋郦,你有了这样一个温暖和睦的家庭,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有这样的父亲母亲,你凭什么如此不满。
你这些触手可及的,习以为常的日常,却是我疯狂渴慕却不可得的东西啊。
大门合上,他站在肮脏的弄堂之中,看着不属于自己的,有着灯光的,有着父母的小院。
转过身,他回到自己的家,自己真正的家,漆黑一片的家。
屋门是破旧了,家中是混乱不堪的,在进到屋中的时候,他闻到了酒精的味道……
他开始忍不住颤抖,从指间到牙齿。
咯吱咯吱,是谁这么胆小啊,竟然被吓到牙齿打颤。
啊啊,是他,是他,就是他自己啊。
“爹,你回来啊。”
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黑暗的房间之中,更加黑暗的人影,那黑影吞噬者周围的黑暗,摇晃着,向他走来。
“哟——回,回来了啊——”
……
疼痛,背部也好,手臂也好。
迷茫,被抓住头发,自己的头被摔倒墙上。
麻木,伤口在流血,怪物在咆哮,习惯就好,只要能习惯,就好。
绝望,疼痛早已超过阈限,是无法忽视的苦楚,什么时候能结束,为什么还不结束?
他想大叫,想痛哭,想不顾一切地向他最恨的男人求饶。
将自己的傲骨摧折,只求一个结束。
……
沉默,在这个家中,他不被准许喊叫,不被准许哭闹。
如果他不想死的话,他只能保持绝对的沉默,无论他经历了什么。
……
有多久,过去了多久?
耳畔是那个男人的呼噜声,身侧是酒瓶的碎片。
吴科辉蜷缩在冰冷脏乱的地面上,因为过度的疼痛,无声的流着泪。
他记得,每次宋郦被揍的时候,即使隔了很远也能听见她的哭闹声,她的求饶声,那样的纵情恣意,那样的不管不顾。
吴科辉想,他想他应该是疯了,他不止嫉妒被父母宠爱的的宋郦,还嫉妒被父母责罚的宋郦。
毕竟,她被父母揍的时候,还可以放声大哭啊。
还有人愿意听她痛哭啊,还有人愿意容忍那难听至极的哭声啊。
将拳头塞到嘴巴里,将呜咽声扼死在喉咙中,泪水抵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手被自己咬破,喉咙中满是血腥味。
吴科辉想起了宋郦家的灯光。
原本已经快要麻木的伤痕突然又是无法忍耐的剧痛了。
我嫉妒你,宋郦。
你这个被上天眷顾的孩子。
你拥有我拼尽全力亦不可得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