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许多字词都有与之相对的一个字词存在,譬如:真对假,黑对白,水对火,肥胖对消廋,完整对残缺等等,我们把这类字词称作:反义词。
很多时候,当我见到这些字词时,我的脑袋里就会想到:如果,有一个人是金知竹的反义词,那么那个人一定是白午饭。
因为,他们有太多地方都是相反的,譬如:金知竹常常年纪第一,白午饭常常年纪倒数第一。金知竹是个哑巴,白午饭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金知竹阴郁安静,白午饭热情开朗。金知竹家境富裕,白午饭是个孤儿。金知竹脑袋里思考得很多,白午饭什么也不愿去想。
金知竹不是个讨喜的人,白午饭能跟所有人成为好朋友。金知竹与白午饭唯一可以定义为同义词的地方,恐怕只有性别与年纪。
而我就是那个阴郁安静,家境富裕,思考得很多又常常考第一的哑巴金知竹。
那个热情开朗,常常倒数第一,什么也不去想的孤儿白乌梵,是我父母收养的孩子。
白午饭比我大三个月,我该叫他哥哥。我的那两位,在南山市做官的父母收养他时,我刚好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关于我的父母为何要收养白午饭,他们解释说:他们是干部,按照国家计划生育的规定,不能给我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因此,他们就去领养一个孩子,以便将来他们不在之后,我们能相互照顾。
对于我父母的解释,我没有还以微笑表示感谢,也没有眉头紧蹙以示不满。
因为,在成为一个哑巴后,我的耳朵就变得特别灵敏,我能在与班主任办公司隔着一堵墙的走廊里,听到我的班主任与我的母亲的讨论,内容是关于如何让一个哑巴变得开朗的话题。我还能在客厅里,便能听到卧室里,父母的关于我的低语与啜泣。
在成为一个哑巴后,不仅我的耳朵变得特别灵敏,就连我的眼睛也变得格外的锐利。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们的皮肤,进入那一具具或熟悉或陌生或稚嫩或苍老的人的真皮层下,在那些看不见的深处,我能看见那些,人们难以说出口的话语。
比如,我能看出父母脸上埋藏的愧疚懊悔:“要是,那一天放学后,自己去接儿子,儿子也不会变哑。”
我能看到某位同学心里写着的讥笑与嘲讽:“一个哑巴考第一,他还是个哑巴。”
能看到女班主任那双柔和的眼里写着的惋惜:“哎,可惜了,这么聪明的孩子却是个哑巴。”
是的,我是一个哑巴,但是我却不因我哑巴的身份而悲哀。我反而觉得做一个哑巴挺好,我不用发出任何讨好别人的声音。不用恭敬地对那些,我并不喜欢的长辈问好。不用在早读课时,和全班同学一起发出被拉长的有气无力的句子。
更不用回答我不想回答的,那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比如“你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比如“奶奶对你更好,还是姥姥对你更好?”
或许人们会觉得不能说话,是件很不自由的事。我却觉得,成为一个哑巴后,我的语言与思想获得了无比丰富的自由。
我觉得,我的身体,就像一个装满面粉与空气的粗布口袋,系紧封口后,轻轻一拍袋子,面粉便从我的头顶,耳朵,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往外钻。
这些毛孔便是我一张又一张的嘴,我只是失去了一张嘴,反而得到了千千万万张嘴,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
这些嘴无时无刻都在说话,我能用我灵敏的耳朵听见他们,它们在无所顾忌地大声唱歌,在辩论,在朗读,在大笑,在嚎哭。它们不会因为与世人的嘴不同,而感到羞愧与不安,它们尽责的行使着一张嘴该有的功能。
我说过,当我成为一个哑巴之后,我每天想得很多,我的思绪,就像我的那些新生出来的嘴一样,一刻不停。我时常把自己沉浸在一个个我自己虚构的世界里,在这些世界里,我时而是一个智者一样的哑巴,时而是一个白痴一样的哑巴,时而是一个无欲无求,像僧人一样看尽人情冷暖的哑巴。
我觉得我无比幸运,我失去一样我并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却得到了一对灵敏的耳朵,一双锐利的眼睛,许许多多的嘴和无穷无尽的思想。因此,我喜欢做一个哑巴,乐意做一个哑巴。
在我快六岁时,我的父母带我去了南山的苦陀寺,寺庙里有座石刻的佛陀像,面相庄严,双目平视。无论殿前人多人少,人们所求之事是难是易,它都无悲无喜,不卑不亢。
于是我就经常想:南山上寺庙里的佛像就是个哑巴,一个不悲不喜的哑巴,却受到世人膜拜的哑巴。于是,我决定做一个佛像般的哑巴,并成为世间最尊贵的一个哑巴。
但是我的父母却不知道这些,他们以为,我因为变成了一个哑巴而伤心,而痛苦,进而不愿意露出任何表情。
在这些自以为是的以为下,他们三番两次,煞费苦心地邀请他们朋友中,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孩来跟我玩,以期在我不悲不喜的脸上,找到一些喜悦哪怕是悲伤的表情。
当我站在二楼阳台,看着满花园疯跑的小孩时,我确实既喜悦又很悲伤,我因看见别人心里的喜悦悲伤而喜悦,我又因别人看不见我心里的悲伤喜悦而悲伤。
突然的,我就觉得自己很孤独,就像苍白天幕下,唯一的一只鸟。就像漫漫黄沙中,仅有的一株草。我开始烦躁,因无边的孤独而烦躁,因我不该烦躁却又烦躁而烦躁。
我终究还是不够格做一个像佛像一样的哑巴,佛像也孤独,也没有人看懂它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它却不烦躁,因为它一动不动。若是佛像也烦躁的话,它一定会跟我一样坐立难安,会像我的祖父一样,背着手在它的寺庙里来回踱步。
就这样,我便放弃了做一尊不喜不悲的佛像。但是,身为一个哑巴,就得安静,也得喜欢安静。然而,我的父母却不懂一个哑巴的心思。与我最亲近的人,却不懂我的心思,这让我感觉很悲伤。
事已至此,我便决定亲自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喜欢做一个哑巴,我不因成为一个哑巴而伤心痛苦,所以他们不需要为了我多做什么,他们甚至可以不用理睬我,只管安心做他们的事。
于是,在他们谋划着第三次请小朋友来我家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在书房里,从我的小字本上撕下一张方格的纸,用铅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我的心思:O不用O我,我OO做一个哑巴。
我本来想写得更长,写上一些感激他们的话,再写上一些宽慰他们的话。但是我还没学汉语拼音,更不会外国的文字,并且超过五笔的汉字我大多都不会写,如果把所有我不会的字都用圆圈来代替,恐怕只有我自己能看懂我写的啥。
我将这张写着一句话的纸,用双面胶贴在我父母的卧房门上。这样,他们下班回家,准备打开卧室门时,便能看见他们的哑巴儿子心里真正的想法。并能在这焦虑的一年里,睡上第一个安稳觉。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背着手,仰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在屋里踱着步,就像我那位受人尊敬的祖父。我不觉得我的做法有多高尚,高尚得值得别人,像尊敬我的祖父一样尊敬我。
我只是觉得畅快,这是我成为哑巴后,第一次与我的父母之间,除了点头与摇头的沟通。如果,我的父母能看懂我写在纸上的那句“请不用管我,我喜欢做一个哑巴”,那么,这件事对我来说便是件意义非凡的事。
这件事对于我的意义,就好比第一株在沙漠里发出绿芽的植物,就好比第一进入太空的人类。
在我的设想里,我的父母看到卧房门上的字,会如释重负。他们会大出一口气,然后脚步轻快地走到离床边一米远的地方,双腿微曲,只需要轻轻地一蹬地板,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弹性良好的床垫,会让他们紧绷的脑袋产生轻微的晃动,在晃动中会让他们感觉自己变成一只鸟,在没有任何阻碍的高空中随风起伏。
然而,事情往往不会按照人们所设想的情节继续下去。当我的母亲看见那张纸后,没有如释重负,她更是担忧地看了看我,然后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她似乎在担心我生病了,而生病会导致发烧,发烧又会导致我的脑子不清楚。
她的这个动作真的伤害了我敏感的神经,我很生气,便一把推开她,噔噔噔地冲上楼,把我的我房门“咚”地一声关上了。我能想象出,楼下我的母亲会如何惊慌失措地呆在原地。以及会如何拿着那张纸,在我的父亲面前释放她的惊慌失措。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想:那株在沙漠里绽放绿芽的植物,在将它的根蔓延进那片沙漠之前,还是枯死了。
当我亲手栽种那株植物枯死后,我的心又开始平静,又变得像那尊佛像,不悲不喜。我的心里平静后,我的思想又开始沸腾。这就好像我的身体里一壶开水在无穷无尽地释放着蒸汽,这些水蒸气总要找到一个出口,否者我的身体会“嘭”地炸得粉碎。
当我开始思考时,关于我父母对我的一点都不理解这件事,我开始理解他们。世界上,有谁会喜欢做一个哑巴呢?除非那个人疯了或是傻了。而一个哑巴,还是要比一个疯子或是傻子来得好听与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