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偏僻的河道转变处,正发生着一场械斗。争斗的一方,是青纱蒙面的十几条壮汉,另一方,则是乘着豪华的三条座船而来的、告老还乡的方大人。方大人年纪已过五旬,挺着个大肚子,白而且胖。船上还有他的三房姨太太、六个老妈子、十几个丫环。这些人当然都不可能成为激烈争斗中的一方。之所以这械斗的激烈程度远超出那群壮汉的想象,全是因为这三条豪华座船上还有两位方大人花重金礼聘而来的江湖好汉。
这两个人,一个名叫程雕,一个名叫程鹰,是叔伯兄弟,一手好刀法,在京津一带也算一流好手了。此次方老爷告老还乡,自知金银满舱,生怕遇到意外,特意托人介绍,花一大笔钱请来程氏昆仲保镖。因为程氏并不挂牌行镖,方老爷只以宾客之礼待之。一路行来,遇到数起贼盗,都由程雕兄弟出面,又动刀子动挨面子,软硬兼施,应付过去。这天行到横渡湾,程雕兄弟看地形险恶,再加上自己是北方人,不习水战,便催方老爷快走。谁知方老爷的六姨太,这时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船行到河道转弯处,颠簸加剧,呕吐不止。方老爷一生只有四个女儿,就盼着得个儿子,见此情形,决然不肯再走,只怕伤着腹中的宝贝胎儿。程雕兄弟无可奈何,只得提神留意,加强戒备。
三更刚过,只听一声呼哨,便看到河岸上人影幢幢。程雕命堂弟守好船只,自己站到船头,大声问道:“不知岸上是哪一路的朋友?在下‘快刀’程雕,与兄弟‘赤面虎’程鹰,护送一位朋友路过贵地,不及到宝山拜望,还请恕罪。”
岸上隐隐有人答道:“‘快刀’兄弟也算汉子,怎么会保这贪官污吏?”此处河道并不宽阔,船头距来人不过数丈,但声音模糊,显是故意压低了。可见来人并不愿与程雕兄弟为敌。程雕心中一喜,忙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朋友可否留个号儿,等在下把朋友送到之后,一定回来拜访。”语音落后,不见回答
停了片刻,草丛中站起一个人来,以青纱蒙面,朗声说道:“若按江湖中的道义,在下原当从命。只是这姓方的我们已经打听明白,的确是一个祸害百姓的贪官。今日之事,不是论交情就能解决的。程兄二位,若肯袖手旁观,在下日后必报大恩。”这一站一说,表明立场,即非试探,也没有回转余地。
程雕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只得拔出刀来:“如此,领教阁下高招。”
当下动起手来,船头狭小,容不开三个人打斗,强盗们只得车轮而战,武功都比程雕差了许多。只因近水,程雕不习水性,不敢过份迫近,捂程鹰又坚守座船,不能擅离,才从三更直打到快天亮。虽然胜负未分,然高下已判。这伙强盗也没有后援,看来并无获胜之望。而且天一亮,即使地域偏僻,也难免惊动官府。但奇就奇在这伙盗贼并不乘败势未显赶快逃走,反而苦苦拼斗。
就在这时,马声嗒嗒,一个赶早路的渐渐过来。马上乘客看到刀光剑影并不害怕,反而欺近来,到不远处才收住马,看了一会儿,奇怪地说道:“这是强盗打劫啊,怎么不在晚上出动,青天白日的,做这样的事?”
一名汉子这时正与程雕近身相斗,听到人来难免分神,被一刀砍中肩膀,饶是躲闪得快,也削下一大片皮肉来。马上乘客叹道:“理曲心虚,多一个人,情形就对你们多一分不利。”
另一名汉子忙上前替下伤者。伤者甚是硬朗,虽然血流如注,却不叫一声痛,只远远看一眼马上乘客,道:“杀贪刺虐,是江湖中人本分。理既不曲,又怎么会心虚?”听其声音,但是最初与程雕对答之人。
马上乘客道:“噢,原来是劫富济贫的好汉,那失敬得很了。喂,我这里有刀伤药,你要不要?”
受伤强盗微一犹豫。来人态度从容,显然也是武林中人,但敌友未分,原不便接受伤药。可是此时己方处于劣势,若得此人相助,说不定反败为胜,当下说道:“兄台仗义相帮,在下先行谢过。”
马上乘客跃下马来走近,递过一包伤药。受伤强盗接过。来人忽然手臂一动,轻轻掀去受伤人的蒙面青纱,定睛看看,笑道:“阁下是不是青水湖的胡子彰胡大哥啊?”
此人确是胡子彰,大惊后退,手中伤药也掉在地上。但看来人似无恶意,细细辨认,道:“你,你是……”
来人含笑拱手:“在下青城山弟子,姓云名霄,曾与胡大哥在前年的江南论剑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回手一指,“那位程雕程二哥,程鹰程四哥,也算小弟的朋友。小弟不才,替三位说和说和可好?”
正在这时,在女子的惊叫声。程鹰怒吼声中,一名蒙面壮汉挟着一名妇女跃上岸来。接着,程鹰也追过来,却被其他强盗拦住。程鹰怒道:“这是方老爷的家小,你们敢动他一根毛,我把你们一个个扔到水里去喂王八!”
蒙面壮汉笑道:“妇道人家,我们是不欺负的,说道什么方老爷的家小,我们可不吃那一套。”把刀架在女子脖子上,扬声道:“姓方的,你的小老婆在我们手上了。我们可不是钻到你内舱里偷鸡摸狗,是你小老婆自己走出来才被我抓到的。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程雕见对方有了人质,只得住手。与他交手的强盗本不是他对手,乘势跃回岸上。然而方老爷并不回答。一时间,船上岸上寂然无声。
云霄上前几步,拱手说道:“两位程兄别来无恙?小弟云霄有礼。”
程鹰拱手还礼:“原来是青城山的少侠,失礼失礼。看在云少侠面子上,只要这位兄台放回小夫人,我们既往不咎,大家各走各的路可好?等这一趟差办完了,我们再做个东道,请云兄和这些朋友好好喝三杯。”他只道云霄是与这帮强盗一起的,至少也是朋友,虽觉云霄年轻,武功未必胜得过自己,但青城山岂是好惹的?只好卖个面子。
胡子彰犹豫未答。程雕这时叫道:“四弟,你回来,方老爷有话对你说。”程鹰对云霄拱手道:“家兄有唤,在下去去就来。”说着跃回船上。
谁知他刚上到船上,大船摇摇,竟然就此开动,方老爷把小妾扔给强盗不管了!
这一来,云霄和胡子彰都大出意外。船头之上,程鹰也在大叫:“方老爷,这是怎么回事?”程雕含怒的声音:“方老爷,你叫我召回兄弟,可没说要逃跑啊!这样一来,叫我们兄弟以后在江湖中如何见人?”
胡子彰顾不得云霄,急喝手下:“追!把命扔在这里可以,这姓方的不能放过!”拔步便追。
云霄一把拉住他:“胡兄,你的伤口再不管,血流过多可要送命的。别说三船不义之财,就是三十船三百船,可也要有命才能去花用啊。”
胡子彰被云霄拉住不能脱手,急命手下:“钱可以不要,那姓方的的性命一定给我留下来!”云霄大奇:“胡兄是江湖中人,与这当官的有什么过节吗?”胡子彰叹道:“家门贻羞,无颜与兄说起啊。”
这时挟持了方家姨太太的那名强盗走过来:“大哥,这妇人怎么办?”
胡子彰挥了挥手:“我们不能杀害无辜,回头给她点钱,让她回宁波方家去吧。”原来方家老家是在宁波,胡子彰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谁知这妇人却叫道:“不,我不回去!”胡子彰咦了一声,回过头来,细细端详。妇人也上下打量胡子彰,半晌,轻轻叫了一声:“阿木?”
胡子彰扑了起来:“姐姐,姐姐!”二人抱头痛哭。
云霄旁观,叹道:“我明白了,胡兄原来是找姐姐,是为人而不是为财。”胡子彰拭泪道:“不错。我与姐姐失散多年,最近得知……”他看了姐姐一眼,不再说下去。
妇人却对云霄道:“这位英雄,刚才多亏你叫出我弟弟的名字,我心中实在疑惑,忍不住出舱来看,才被这位大哥救下。”她却不提自己被挟作人质,“家门贻羞,原是难免。弟弟不愿说起,却是为贱妾的脸面。贱妾看阁下英气勃勃,并非强徒,羞耻之事,不敢隐瞒,只求阁下说一句公道话。”
云霄大奇,刚才胡子彰说话,已显出彬彬文气,这女子几句话出口,更非小家碧玉,想不到一个贪官的小妾,竟有如此谈吐,不由肃然起敬。
妇人道:“家父是江南秀才,家中虽非豪富,也不愁衣食。贱妾与弟弟,本是龙凤孪生。五岁起蒙,也曾读过四书五经。弟弟年幼即好武学,十二三岁拜到普陀山无相大师门下,一别多年。贱妾十七岁时,也不知哪里不小心,被当地知府听说,派官媒到家中,强下聘礼。家父说道,胡家虽不是官宦之家,贱妾也算大家闺秀,哪有给四十多岁的老头子作妾的道理?将出聘礼退回。谁知一个月后,家父就被官府以勾结海盗的罪名下狱,身受折磨,不久含冤而死。贱妾也被知府霸占。贱妾一介女流,抗暴无门,久怀必死之心。但我清白之躯被他玷污,又累得老父惨亡,怎能轻易言死,让那恶官逍遥法外?”
云霄点头道:“原来大姐忍辱负重,就是为有一天能够报仇,这份深心,真叫人感佩。”
妇人叹道:“报仇二字,说来容易,其实哪里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得了的?但一存此念,死志就难免不坚,以至辱身事贼,苟活至今。”转头看了看胡子彰,“今日能与弟弟再见一面,就是立时死了,也可瞑目了。”
胡子彰忙上前一步,拉住姐姐的手:“姐姐说哪里话来?今日姐弟团聚,是万千之喜,以后的日子正是好过,怎么说起死字?”
云霄笑道:“大姐是高兴过了头,哪里真想那一层?胡大哥,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做起断路劫财的生意来了。”
胡子彰脸一红,笑道:“我哪里是吃这碗饭的?几年前,我偶然听说姐姐是被这贪官挟持,就日日夜夜想着把她救出火坑。因此多方打听,直到最近才终于听说他的消息。所以约了这些弟兄,假装强盗,前来救人。”
云霄点头道:“这就是了。只下今后胡大哥大姐骨肉团圆,自然不愿再分离,不能再流浪四方,不如大哥如何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