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度云先去会合云霄。云霄听阮度云讲了沚湄的推测,暗暗思忖了一番,道:“我早就劝你去看看你哥哥,你一直不肯。但我想你只是赌气,并非对他没有感情。如今有这样的祸事,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给你哥哥报个信呢?”
阮度云道:“当然。我们这就去。岫儿,你去收拾一下衣物,我们马上出发。”
云出岫想了想:“其实那所谓的神秘人物只是有可能会袭击舅舅,并不一定就在最近。可是据沚湄姑娘说,对天石门的袭击却就在最近。我想去天石门,助沚湄姑娘一臂之力,以报当日之恩。然后再赶去舅舅家和爹娘会合。”
阮度云愕然:“人家已经拒绝婚事了,你还不死心?难道你记恨在舅舅家时,他不曾善待于你吗?”
云出岫摇头:“不。我在舅舅家生活二十多年,虽然舅舅对我,不能算好,但我也曾听说过,舅舅是因为对娘感情太深,以至于一看到我就想起娘,伤心难耐,才不愿与我多见面的。再说,无论是家人还是下人,如果对我不好,一旦被舅舅发现,必然大发雷霆。这二十年里,我所知道的舅舅与舅母的争吵只有几次,每一次都是因为舅母照顾我不够细致。娘,其实我知道,舅舅心里对我,是很好的。否则他不会对他的独生女儿许配给我。至于后来的事,也不是父母能做得了主的。再说,我的心也不在这里了,不能怪表妹。”
阮度云想了想:“那么你是为什么?人家沚湄并不喜欢你啊。”
云出岫低头道:“其实这个结果,早已在儿的预料之中。沚湄姑娘说得对,如果真的说放就能放下,人也就不会自苦了。我想去见见她,也不是想怎么样,就是想看她一眼,跟她说几句话。她……她其实待我一向很好,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云霄忽然心头一颤。他还记得,当年阮度云在温泉山洞中疗伤,自己也曾这样央求念苦师太:“我只看她一眼,跟她说几句话。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吧。”可是念苦师太拒绝了自己,因为当时阮度云的身体连说几句话都不可能。虽然明知道是为了她,可是自己心里有好几年不能释怀,一直暗暗恨着念苦师太。这种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云霄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儿子,觉得他性格毫无决断,没点男子汉气概,一点也不象自己。可是此时忽然觉得,儿子的痴情,其实与自己一模一样,只是各人际遇不同罢了。其实他缺少的,并不全是男子气概,更多的是福气。
这样想着,他忽然可怜起儿子来。于是说道:“好吧,你去看看她。我也正想给她送个信。既然江湖中将有大风雨,我自然也不愿看着血雨腥风,尽罩在无辜人的头上。如果有什么行为要对付那些神秘杀手的,请她给我传个信。”
云出岫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却低声道:“她不会向您求助的。”
云霄愕然。转念一想,才明白儿子的意思,沚湄是个很刚强的女子,她是不会为自己的事向别人求助的。但这并不是沚湄一个人的事,这几乎是关系到整个江湖命运的事。江湖,并不是一个传说,她是数百年来千千万万练武人用自己的生命、鲜血和信仰构筑的世界。虽然这个世界里也不乏血腥与黑暗,但毕竟有那么多人在这里生活。他们中的大部分,手上都沾有血,但都罪不至死。维护这个江湖,是每一个勇敢者的责任。沚湄只不过早走了一步而已。
云霄并没有对儿子讲过这样深刻的道理,但对他讲过许多江湖中的事情。这道理只能靠他自己去悟。一时悟不出来没有关系,把这样的大事看成沚湄一个人的私事,未免太高抬她了。云霄当然明白,儿子不是想贬低自己的父母,只是从心里太钦佩沚湄,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云霄无奈摇头,挥手道:“你快去吧。”
然而等云出岫快马加鞭来到青龙山史家老店时,却早已人去楼空。云出岫向人打听,史家老店的掌柜、伙计都认识他,纷纷向他说明。云出岫这才知道,沚湄曾受过很重的伤。按时间算,母亲来访时,沚湄应该已经伤愈了。但究竟因何受伤,又如何治好,仍然不得而知。
云出岫又问:“掌柜的,那沚湄姑娘走的时候,是骑马还是坐车?”掌柜的说道:“是坐车走的。因为路不好走,还多住了几天。要是骑马呢,上个月底就已经走了。”云出岫心想既是坐车,多半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她身边没有太得力的人,还是自己追上去护送一程为好。于是问清去向,纵马追赶。
其实出村只有一条大路,总是从那里走的。再往前走,沿路打听,原来沚湄虽是坐车,车轻马快,行程也很迅速。云出岫的马好,但不时停下来打听,始终差了两三天行程。走出河南后折向西北,云出岫也猜出沚湄是回天石山了。打听来的消息,一行人中有一位中年男子,腿脚有些不便,想来便是林国风。林国风武功高强,沚湄可保无虞,但云出岫还是着了魔似的追上去。一路上想的最多的,不是如何对敌,而是沚湄问起自己此行目的的时候,该如何回答。须知此时不同当日,两人既已谈及婚事,而且没有成功,无论是平常人家还是武林之中,都该互相回避了。云出岫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一直往尴尬里走下去。
再说沚湄,酒阑人散,不禁刺激,强练内功,以致走火入魔。受伤之后,达宁三人束手无策。幸好沚湄内伤虽重,意识犹在,勉强睁开眼吩咐几句,替达宁三人安心不少。但当此之时,再有任何行动都谈不到了。每天达宁都用心做些汤汤水水,遇到沚湄醒来时喂上几口。玉风二人便与她换着班陪侍。
这天晚上,沚湄兀自昏睡,达宁斜倚在炕头,只觉一阵阵瞌睡。她用手掐自己的大腿,一边告诫自己:“不能睡,不能睡,今天白天不是睡了三个多时辰吗?万一姑娘醒来,要汤要水,我却睡了,那可多不好?”可是这瞌睡虫却便不听她的话,直往脑子里钻进去。达宁身子一歪,渐渐鼻息重了。
这一觉睡得好香!直到门上剥啄有声,林霖生来敲门,达宁才猛然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忙回头看,只见沚湄已睁开眼睛。达宁惊道:“姑娘,你好了?”只见她两眼有神,面颊上也微有血色了。沚湄微笑道:“今天一醒来就觉得好了许多,你扶我起来,我想下地走走。”玉风也闻声赶来,尽皆大喜,把沚湄扶下床来,在地下走了三个来回,只觉脚下有些虚软。
沚湄笑道:“饿得狠了,有什么好吃的?”达宁忙去厨房,端来一小锅稀饭。沚湄吃了一碗,笑道:“妮儿,这稀饭不是这样做法。煮熟了米饭,用油炒过,再熬的粥才够香。”达宁大喜道:“有有有,我这就去做!姑娘,你还想吃什么?我一并做来。”沚湄想了想,“我倒真有个想吃的,只怕你做不来。我想吃山西的石头饼,在家时我曾给你做过的,你记得吗?”达宁道:“记得记得,把大小相等的石子洗净,在锅里烧热,取出一半,把白面团擀薄,铺在石子上,再把那一半倒进去。白面团里还可以夹红粮、豆沙……”声音渐渐哽咽,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沚湄轻轻抚摸她头发:“傻丫头,我快死了你倒不哭,如今好了你却哭成这个样子!”玉风忍不住说道:“她在屋里不哭,躲在外面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了!”达宁反唇相讥:“我是女孩子,哭哭有什么大不了?你是个男的,前天下午我进来时,你赶紧转开头,袖子也湿了,是为什么?”玉风被她说中,红着脸,却道:“那林师哥比我大,也哭呢。昨天晚上他做梦还哭醒来呢!”林霖生窘了,沉下脸来说道:“行了行了,哭有什么好比的!”沚湄看着三个年轻人互相争吵,不禁失笑了。
说笑一阵,玉风终不放心,上前替沚湄把脉,只觉脉相舒缓有力,竟是大好了,不由奇怪:“师妹,昨天你还弱得很,怎么一夜之间就全好了?”沚湄笑道:“大概是前些日子太累,才会吐血病倒。这一躺好几天,休息够了,自然就好了。”玉风犹有疑惑:“可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全好了?”沚湄笑道:“全好了?倒也未必。我还是觉得有些累,还要再休息几天才好。今天晚上,达宁你另开一间房,让我一个人好好睡睡。”达宁自然依命。
这样一连几天,眼看得沚湄精神一日比一日健旺,玉风虽多不解,也不由欢呼雀跃。然而心中疑惑,终究放不下:“父亲从小教我内功,虽然自己练习未有大成,但道理是明白的。师妹分明是练功岔了气,以至受内伤,并不是劳累病倒,怎么会休息几天就好了?每日替她把脉,内功功力犹有增加,又是怎么回事?按爹爹讲的道理,除非是有个内功高手替她输送功力,才能有这样的结果。”半夜起身,也不穿鞋,光着一双袜子,潜到沚湄窗下窃听。
屋子里灯火不举,什么也看不到,也听不到声音。玉风静听良久,一无所获,袜子在雪地里早已湿透又结了冰,一双脚也冻得麻木了。方欲转身走开,忽听屋内一声长叹,却是男人的声音!玉风毛骨悚然。
那男人叹毕,良久不再出声。倒是沚湄过了片刻开口了:“我已大好了,你……不必再耗费功办为我疗伤。”男子当下不答,又过了一阵,才冷冷说道:“现在对我说这话,可不是太迟了!”沚湄柔声道:“不,你对我好,我自然知道。可是天石门中,你是顶梁柱。你功力有损,便是天石门的大祸。”玉风听得糊涂了,天石门的顶梁柱不就是沚湄吗?怎么会是一个男人?凝神之间,也许只是呼吸重了一点,已被屋里人发觉。只听哧啦一声,窗纸被捅了个窟窿,一只手伸出来,扼住玉风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