沚湄心中有个疙瘩,便是在黄俊虎的山货店前遇到那位名叫李蓝之的年轻人,武功路数与花宗非常相近。她沉吟一下,终于不提,只含笑道别。闹哄哄的史家老店,忽然间归于安静,那一种凄清寂寞,几乎叫人难于忍受。沚湄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来来去去,不过是几个伙计和达宁、玉风、林霖生,一个个也没精打采,沚湄忽然仆倒在泥地上哭了起来。她不愿被人听到,极力压低了声音,把一声声呜咽闷成了哽咽,闷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她想起在沙漠里,渴得嗓子冒了烟,伸着脖子咽不下一口唾沫,可还是拖着云出岫挣扎着往外走。她忽然觉得那挣扎是多余的,挣扎得多么可笑啊。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绕了这样一个圈,几年的时光过去,竟还是今天这样的结局!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闷死吧,也是个不错的结束。
然而院子里的天石门人其实并非没精打采,因为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自天石门开创近百年,一直是西北边陲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门派。消寒会虽然虎头蛇尾,也集聚了不少成名的英雄。天石门虽有内争,但沚湄与林国风可算是一举成名。今后的武林,任你是谁,也不能不提起天石门。这是多大的光辉与荣耀!别的门派都走空了,只剩天石门,一定是沚湄另有安排,说不定会出更大的风头!
而沚湄只是哀哀地痛哭着,伤心着,连消寒会的光辉也不觉得荣耀。她只惦记着在众人中竟看不出花宗,与神秘少女擦肩而过,眼光太差,武功也太差!她的悲哀是谁也没法劝的,她也不想有人来劝,于是由着她独自痛哭下去。
达宁醒来时,窗口微有亮光。冬天天亮得晚,又连日大雪,达宁知道时辰一定不早了。于是她翻身坐起,抬头看时,炕头沚湄的铺位早已空空如也,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里。达宁一惊非小,忙穿衣起身,奔出房去,叫醒玉风和林霖生,再看店房大门,兀自紧闭。三人急了起来,忙出去四处寻找。小村里很安静,农人也都畏寒不出,连拣粪的也因连是大雪,没有出门。雪地上一行浅浅的脚印,已经被雪掩去了大半。三人顺着脚印,一直走出村去,只见村头大路旁的那块大石上,坐着个瘦小的身影。三人才放下心来。
缓步走近,只见沚湄盘膝打坐,身上的雪花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头顶却微微冒着热气。沚湄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达宁想打招呼,玉风却急忙挥手止住她,敬畏地看着沚湄。片刻,玉风示意二人走远些,低声说道:“师妹好像在练功。看她神色,是练到关键时候了,咱们不可打扰她。”于是三人远远站着,看着沚湄。
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惨淡地照在雪地上。达宁三人冻得弓肩缩背。幸好过不多久,沚湄伸了伸腰,站起身来。玉风忙问:“师妹,你练成了?”沚湄含笑点头:“师叔从师祖那里学的内功,连我师父和掌门师伯都没有练成。今天我终于有所领悟了!”
话音未落,沚湄忽然身子一晃,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摇摇欲倒。玉风惊道:“不好!师妹是练功练岔了气!”忙上前扶住。
玉风入师门较晚,但其父是内功名家,自小耳濡目染,所知颇多,所以一看就明白。林霖生还不明白:“你说什么?岔了气怎么会吐血?”玉风不及解释,先扶持沚湄回到客店,抬上炕去,盖好被子。沚湄面如金纸,呼吸急促,脉搏短轻。玉风以内力助她导血顺气,怎奈自身功力太低,没有大补。扰攘半天,沚湄才睁开眼来,低声说道:“我没事,歇歇就好。”便又昏昏睡去。
达宁三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林霖生低声问道:“师弟,你刚才说岔了气,是怎么回事?”玉风低声解释:“练功练岔了气,不是真的岔气,就是俗话说的‘走火入魔’,很危险的。”达宁急道:“那你快救她啊!”玉风摇头叹气:“除非有内功深厚而且路数相近的才帮得了她。我练的是家传的内功。天石门的内功,师父根本没教过我。况且我功力太低,帮不上忙。”林霖生忙问:“那怎么办?”玉风回头看看沚湄惨淡的面容:“只能看她造化。可是就算伤能好,武功也必然大打折扣。”三个人同声叹气,心中无限彷徨。新年快到了,连客店也准备年菜、春联、鞭炮,浓浓的年味已然逼近。只有天石门的弟子心中,只有愁云无限。
而在千里之外,温泉谷的客房中,却是天伦之乐,融融陶陶。云出岫替应元将药送到,就回到温泉谷来。路上积雪难走,云出岫又绕道倒别处去了一趟,到除夕这天才到。走进母亲疗伤的山洞,只见纱障已经撤去,洞内空无一人,只有泉眼只汩汩地冒着热气,水似沸腾。云出岫正欲转身向外,却被一个人蒙住了眼睛,一个温软清脆的声音带着笑道:“儿子,猜猜我是谁?”
云出岫大喜:“娘,您大好了?”回头看时,只见阮度云脸色红润,神情欢喜,除了仍旧瘦削,已无病容。云霄笑吟吟地站在妻子旁边。阮度云笑道:“天石门的麻药果然好用,我已经全好了。正好你也回来,今年咱们一家三口,和师太师徒几个,一起过个热闹年。”便拉着云出岫去看她采办的年货。云出岫想详细问问治伤经过,她也不容开口。云出岫急得向父亲求援,云霄笑道:“反正是好了,还问那么多干什么?先陪你母亲高兴高兴再说!”云出岫一想也是,二十多年来,儿不知有父母,父母又分离。好容易团聚了,母亲病弱之极,一阵风也吹得倒,父子二人日夜忧心。至今方有天伦之乐,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一家三口去包饺子。除了云霄之外,母子二人哪里干过这样的活?又要包成荤素两样,彼此取笑,其中温馨无限。
闹哄哄地陪着阮度云忙乱倒也罢了,一闲下来云出岫就像丢了魂似的。吃饺子时,吃到一个破了皮漏了馅的,云出岫不由又想起很久以前,也曾吃过一次素饺子,那次不是水饺,是蒸饺,手艺高得多了,那香味好像到今天还留在嘴里似的。不光蒸饺,水晶包也香得很,一个个透明的皮,看得见里面红红绿绿的馅。还有小烧饼,一颗颗芝麻,专门去咬呢,好象找不到。不去留意呢,每一口都有,静静地散发着香气。还有叉烧,对了,还有小米粥……
阮度云笑道:“倒有一大半是漏的,得了,这面片我也吃饱了。儿子,你饱不饱?还想再吃点什么?”云出岫见问,脱口而出:“叉烧和小米粥也很香。”云霄笑道:“叉烧?那是南方的点心,上哪里去找?小米粥倒不难,可年根下要个吉利,谁家喝稀饭呢?”阮度云急了:“你怎么还讲究这个?儿子想喝就让他喝。二十多年了,儿子什么时候跟你要过吃喝了?”
云霄先是失笑,然后也不禁恻然:“好,岫儿,爹去给你熬点粥。叉烧却是南方的点心,一时可做不了。”云出岫忙笑拦:“不,爹,我只是想起一件事,不是真的要吃。这饺子很好。”低头一看,一盘饺子只剩了几块破皮,也不由好笑,“只要骨肉团聚,吃什么都好。就是饿着肚子,心里也是快活的。可惜有的人,从生下来就没有父母呢。”
他想到沚湄是孤儿,连父母是谁也不知道,随口就说了出来。阮度云却会意到别处去:“孩子,真可怜了你了。”越想越气,“我哥哥对我不好也罢了,连小孩子也要亏待。真没想到‘河间小阮大侠’,原来是这样的人!”
云霄与阮观云素未谋面,不知他为人,不好相劝。云出岫原想解释,也无从说起,因为自己在舅舅家的二十来年,确实是一片黑暗。舅舅独居后院,根本很少见面。舅母的冷淡,佣人的势利,表妹的娇纵。有几个老佣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怀念小姐,对他照顾有加。可是他们渐渐老了,离开阮府,或是死去,云出岫的生活就剩下一片冷漠。可是……云出岫对母亲解释:“舅舅心里很疼我的。只是他忙着练功,很少出来。可是万一哪次佣人对我不好,或是舅母照顾不周,被他遇到了,他会大发雷霆,还打过人。我刚才说孤儿,也不是说我。”
云霄察颜观色,也看出几分,故意一笑:“你自顾不暇,还可怜别人!”云出岫低下头去。云霄又和缓了口气,淡淡说道:“其实什么也是假的,只有一身好武功是真的。如果武功真的出众,才有能力帮助别人。这次消寒会,又有几位少年英雄出世。我看单就武功而论,你比花宗也不差什么。但她的见识比你可多得多,而临事果断,机智善谋,比你就强得多了。”
阮度云也听他说过消寒会的事情,不由问道:“那沚湄如何?”云霄挑了挑拇指:“沚湄很好。她武功其实有限,但能谋善断,处事周密严谨,遇事从容沉着,做事留有余地,有大将之才。这次消寒会,我虽未始终,也能看出几分。花宗有股邪气,也有股霸气。她这样的人,做一派掌门是可以的。但看她的样子,分明是想做江湖的领袖,只怕才具不备。沚湄温文和悦,没有花宗那样的野心。但她的人缘,只怕比花宗更好。”
云出岫听得入神,接口道:“是的。花宗也很拉拢她,想收为己用。我去向她告别的时候,花宗还送她两只鸽子呢。”阮度云奇道:“鸽子?那是干什么用的?”云霄道:“是用来传递消息的。这样说来,他们已建立了一个什么联盟?难道江湖中要有大事发生了?”云出岫便把三位高手被暗杀、与神秘女子交手、大家推测灭绝门等等,都讲了一遍。云霄脸色渐渐凝重,良久才叹了口气:“江湖中,真有大事要发生了。”
他又沉思了许久,道:“岫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练习武功。等到事情真的来了,你也出一把力,分一杯羹,扬名立万,岂不是好?”云出岫黯然道:“我当然知道爹是为我好,也知道父子重逢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可是不知怎的,我心里总是不安贴,好象短了一块什么。”
云霄失笑:“那你可知道,你短了什么?”云出岫听出父亲话中有取笑之意,有些羞惭,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道:“大家江湖一脉,也算朋友,互相关心也是应该的。我在回来的路上,绕道去了一趟天石山。沚湄一行五人仍旧没有回山。我担心她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是,以我的武功,如果她真的出了事情,我,我只怕也帮不上忙。”
云霄摇头:“你的武功,在年轻人中,也算是不错了。自己瞧不起自己,怎么能让别人瞧得起?”他沉吟了片刻,“如果是二十年前我那些绿林朋友,可以把你中意的女子用强力夺到这里,让她一天到晚伴着你,也许你会安下心来练功。可是你喜欢的偏是那样一个人,别说劫持她,就是劫持来了,只怕三天两天,她就会说服你放她走。哼,还说不定会把你一起骗走呢。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女子,纵然有国色天香,只怕你也看不入眼呢。”阮度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这女子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倒要去见识见识。”
云霄这些话只是开玩笑,云出岫却听得出起神来,想想若是 沚湄被父亲绑架到这里来,她会不会对自己请求,要自己放她走?如果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怕自己很难拒绝。如果她要自己跟她一起走呢?那倒是天从人愿、求之不得了。可是,云出岫也明白,凭 沚湄的武功和才智,即使是被自己的父亲绑架,假以时日也不难逃脱,哪里用得着向自己请求?又哪里需要自己跟她一起走?这样想着,不由得越发神色黯然了。
云霄在旁观察,无可奈何。想想自己固然也曾为情所困柔肠百回,但每一步自己都是努力争取,从来没有这样进退失措。他平生喜欢结交的无不是豪爽成性、聪明能干的江湖中人,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一般心里没主意、行事不果断的人,可自己的儿子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当然不是这种人,他的母亲也完全不同,他倒是象了谁呢?难道是俗话说的“外甥从舅”,河间所谓的小阮大侠就是这样一副拖泥带水的性格。
云霄终于决定:“算了,岫儿,你既然心不在此,我也不打算再勉强你。你明天就下山,打听 沚湄的消息去吧。打听到了你就去找她。只是我看她虽然才智过人,并非贪慕名利之人,她未必会在江湖中大张旗鼓,你找她,也许还要费点劲呢。”
云出岫喜从中来,一句“爹爹可以陪我一起去”险些出口,又强强按住。在父亲眼中,自己不思习武,偏要去找一个未必把自己看在眼里的女子,这已经够没出息的了。如何还能开口请父亲帮自己做这样没出息的事!
但是, 沚湄真的不把自己看在眼里吗?她的温柔和悦,那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自己的。更何况沙漠逃生的生死之交,怎么也有些与众不同吧?如果她看在自己一片深情的份上,也许就改了主意。当然,她说过,她心中已另有其人,但这句话也许只是推脱之辞,未必就靠得住呢。自己细心观察她身边那些师兄弟们,没有一个出色的,她哪里就看得上他们!也许她只是不愿接受自己才那样说的。也许她正在患难之中,不想男女之情。也许她是嫌自己的武功太差,配不上她。可是现在不同了呀,有父亲的指点,只要假以时日,自己的武功不愁一日千里。可是练好武功再去找她呢,万一她真的找到意中人了,又该怎么办?……
他给自己找了千百条理由。这些理由都似是而非、十分牵强。他不明白,真正的理由只有一条,如果看不到 沚湄,他永远不能安下心来。其实,一个人要去追求爱,有这一条理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