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政府是未来很少踏足的地方，只有搬家时来过几次。咨询台的工作人员耐心地指给她“保健福利部高龄人员住家援助科机构申请办理处”的窗口。
看上去要等很久的样子。未来在一张四座连排的椅子上坐下来，揣摩着下次试镜的角色。直到她快要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的时候，喇叭里终于叫了她的名字。
窗口里面坐着一位像邻家阿姨一样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
“首先，请您把入院申请书与情况表填写好之后，连同护理保险被保险人证明的复印件，一起提交给您想要申请的那家特别护理型养老院。”那位阿姨和颜悦色地说道，随后将两份文件递给未来。
“也就是所谓的特护，对吗？”未来问道。
“是的。”
未来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不过文件是一定要填的。于是她大概浏览了一遍，却赫然发现文件上问的问题已经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
“这些全都要写吗？”她心里有一丝抵触。
“没错，这张是机构一览表。”那位阿姨——看名牌上的名字，应该称作小西女士——将一张A4纸递给未来，上面罗列着机构名称和联络方式。
“谢谢您。嗯，选哪家好呢……”
纸上写着几家特护的信息，但未来看不出区别，毫无头绪。或许应该选一家离家近的吧。不对，还是应该选一家福冈当地的比较好。
说起来祖母在福冈应该是有朋友的。
未来仔细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对祖母的事情知之甚少。
“那个……病人是由您护理吗？”小西女士问道。
“是的，是我。也谈不上护理，现在还在住院……”
“不容易啊。没有其他家属吗？”小西女士询问得很详细。或许她觉得未来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我父母还在福冈。不过他们工作很忙，这些事情让我先自己决定。”
“这样啊……”小西女士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
未来心想，像她这样质朴、柔和的人，一定是生活在正常的轨道上，而自己的生活，却已然偏离正轨了。
“但我一定会尽力的。”未来说道。
“像你这么年轻的孩子，能做到这个程度，真让人感动啊。”
或许吧。未来的同龄人现在应该正在咖啡店，吃着应季的草莓或芒果刨冰，翻看着时尚杂志、偶像写真什么的。
“没办法，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
“如果有任何不明白的，就再来问我吧。”小西女士的眼睛有些湿润。
“好的。谢谢您。”
小西女士的体贴令未来感到温暖。不过，一想到又要等待很长时间，未来心里不禁有些烦躁。这些手续如果不能一次性办完的话，可能就没时间去上课了。未来最近想多去打打工，攒够和阿透去旅行的费用。
从区政府出来，未来走进一家快餐店，点了一杯一百日元的饮料，将资料放在桌上开始填写起来。
但上面有很多问题未来并不知道怎样回答。祖母的病历之类的，她了解得也并不太多。只能直接去问祖母了。
未来起身，走出快餐店。
到达医院时，正好是吃饭时间。
“哎呀，看着很香嘛。”
病床餐桌上放着一碗色泽浓郁的低卡蔬菜汤，正冒着热气，里面的蔬菜也被粉碎成了流食。旁边还有一碗粥。因为瘫痪，妙子的吞咽能力似乎也退步了不少。
未来用勺子舀起软软的洋葱，送到妙子嘴边。最近未来常常伸手帮忙，所以妙子也不抗拒，张开嘴吃了下去。不过在吃的时候还是拼命地想动一动她那只不听使唤的左手，或许她心里还是想要自己吃饭吧。未来发现妙子的左手虽然动不了，但肩膀好像能够稍微动一动。
“身体是不是恢复一些了？”
妙子像是在细细品味粥的味道一般，慢慢地动了动嘴，把粥咽了下去，语气里有些不满地说道：“一点儿也没有。”
未来倒是觉得，和刚生病那会儿相比，祖母的确恢复了很多。
那时在ICU见到刚做完手术的祖母时，怎么看都像一具死尸一般。脑出血初期身体功能会受到极大的损害，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一定程度上身体状况能够恢复一些。
“那个，奶奶你的生日是哪天来着？”未来从包里取出特护入院申请书，向妙子问道。
“三月三号。”
“三月三号……啊，奶奶，是女儿节[1]那天啊。”浓浓的少女气息，未来不禁笑出了声。
“您是哪年出生的？明治[2]几年？”未来继续问道。
“你这家伙，拿我寻开心呢？”
“怎么啦？”未来不解。
“肯定是昭和[3]啊。什么明治，那跟江户时代[4]也没什么两样了。”
“是吗？”
明治时代的人还像江户时代一样梳着发髻吗？
“连明治和昭和都分不清楚，看来你根本没有好好学习啊。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大学也没上过吧？”妙子不满道。
“我上的是专科学校，专门培养演员的，现在已经签了事务所了。上了大学也就是找个安稳的工作而已，没什么新鲜的。想找一个铁饭碗的话，除非去做公务员。还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较好。”
“倒也有点道理。”妙子回答道。
“是吧？还是应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
“不过我可不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能称得上工作。”妙子继续说道。
“不要打击年轻人的梦想啊！”未来板起面孔。
像这些关于未来啊、梦想啊之类的话，母亲一次都没有问起过。她总是教训未来，要她按照既定的路线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未来与她总是话不投机。也许母亲只是想听到周围的人恭维她：“您女儿考上好大学了，真了不起呢。”
真是令人生厌。
未来能够感受到母亲对于与资质平平的父亲结婚是有些后悔的，并且将这种复杂的心情发泄在了孩子的身上。未来对此感到厌烦，所以才离开家来到东京。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未来感到神清气爽。一想到再也不必整日看着父母的脸色度日，未来就觉得即便东京如此拥挤不堪，也是令人心神畅快的。
“那么，是昭和哪一年呢？”
“那张纸是干什么用的？”妙子岔开话题。
“是特护的入院申请书和情况表。奶奶你也不想一直住在医院里吧。进了特护的话，地方很宽敞，护理服务也很到位。对了，特护的正式名称叫作……哎，叫什么来着？”
未来翻看起拿在手里的一共七页纸的申请书。
“啊，对，叫作特别护理型养老院。这上面内容很多，都得填。”
妙子像是默许了一般，耸了耸肩。
“我的包放在柜子里，里面有我的护理保险证，按着那个填吧。”
“嗯。”
未来取出祖母的包，找到了那张折成三叠的护理保险证。上面写着年龄和住址。
“昭和十三年啊。那就是……”
“不用算了吧……”妙子不悦道。
“但是有一栏要填写年龄。”
“随随便便让人填这么多个人信息，那个什么特护，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妙子很怀疑。
“要申请入院，也是没办法啊，只能按着人家的要求做了。”
大概不会有人对祖母的个人信息感兴趣。即便有，也就是些电信诈骗犯之类的。
“应该是，八十岁……”未来一边查看护理保险证，一边填写申请书上的必要事项。
“对了，我发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电视节目，你看吗？”
“我现在顾不上看。”未来一边写着一边答道。
“我觉得你会喜欢看的。”妙子从枕头旁边拿过来一个小巧的智能手机，用右手利落地按了几下，画面开始播放了。
“奶奶，你还有智能手机？”未来睁大眼睛问道。
“别小看人了。你要是觉得老年人都是笨手笨脚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你说的有意思的节目叫什么？是《笑点》什么的吗？”
未来瞟了一眼，是一部电视剧，似乎是两小时连播的悬疑剧，镜头拉近，黑夜里的码头上，躺着一名被杀害的年轻女子。
“啊……你怎么在看这个！”
没错，画面中倒在码头上的尸体正是未来扮演的。
“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工作吗？”
“别看啦！你是怎么找到这部剧的？”
“正好闲着，我在谷歌上搜到的。”妙子得意地说道。
“别乱看啊。”
“还有这个也很有趣，若村未来的Future·In·The·Sky☆☆☆。”
“啊，连博客都被你找到了？”
这个博客是自己以艺人的身份发布动态用的，博客的名字被祖母这么一念，未来羞得无地自容。即便不是艺人身份，个人博客暴露在亲人面前，也是一件让人脸红的事情。
“Future·In·The·Sky，是什么意思啊？”
“都说了几遍了，别看啦！”未来生气地喊道。
未来伸出手想要把手机抢过来，妙子一下把手缩了回去。“这样不吉利的名字，好像人已经上天堂了一样，飘荡着一股香火味儿……”
“啊？”
未来心想，离天堂更近的分明是祖母你吧。可惜这话对着病人又说不出来，未来只得在心里生着闷气。
“这个博客上还登着你的演出经历呢。这些信息一旦放到网上就会留下痕迹，永远不会消失了，所以不能在上面随便乱写啊。”
“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似的……”未来嘟囔着。
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知道得这么多，这些日子闲着的时间肯定都用来看《每日情报》之类的节目了。
“你现在还是在用本名，没有艺名对吧？”
“事务所的社长说了，用本名就行。”未来回答道。
“不过演尸体的话起了艺名也是白搭。”
“尸体尸体的，说个没完了。演尸体也是很难的，得屏住呼吸、上半身不能动呢。”未来气急败坏地说道。
“要说尸体啊，不是这么安详的，未来。尸体是很可怕的。”安稳度日的祖母忽然间说出这样的话，未来吃了一惊。
“你见过尸体吗？”未来赶忙问道。
“见过啊。”
“在哪儿？”未来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难道祖母遇到过杀人案？
“小时候经历过空袭啊。”妙子的眼神变得悠远了些。
“场面很悲惨的。不管大人还是孩子……被烧死的，痛苦不堪。和他们相比，未来你演的尸体像是躺在空调房里的一个悠闲自在的人。”
“那是不是脸上带着点儿怨悔的表情就更好了？”
未来试着皱起眉头，像爱德华·蒙克画里的人物一样张大了嘴巴。
“傻瓜，这就变成喜剧了。”
“我可是认真的……”未来脸红了。
“你光能看到事物的表面，白白浪费生命，那是不行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多时间任由自己去探索。”
“你们老人家都是这样倚老卖老的。自己慢慢去探索怎么不好了？要是因为怕死就整天担惊受怕地活着，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再说，要是遇到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去抗议、去游行不就行了？你们的时代是很难，不过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将来老了连退休金都领不到。全球化让大家都找不到工作，没有什么工作能干一辈子的，结婚也很困难，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连学都没得上，哪能找到什么正经工作做呢？和你们那会儿只要好好工作就能衣食无忧的昭和时代相比完全不是一回事儿。经济景气和泡沫经济，哪个我们都没赶上过。”
“那这么说全是别人的问题了？再说你这说话的语气能不能改一改？就这样说话还能有工作呢？”
“上学时候这么说话习惯了……没关系的，重要时刻我会好好用敬语说话的。”
“哎，不行不行，”妙子脸上是不以为然的表情，“习惯成自然啊。表面功夫做得再足，平时的行为举止还是会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
“是吗？”未来半信半疑地问道。
“平时总穿地摊货，突然间穿上大品牌的衣服，是不会合身的。”
“是因为穿习惯了吗……”
的确，如果衣服不合体，那么无论多么昂贵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显得别扭。只有平时在意穿着打扮的人，才能了解自己的体形，挑选出适合自己的品牌。
“同样的，女演员在不工作的时候也得像个女演员的样子。平日里以女演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才能把演员的气质渗透在自己的骨髓里。你平时总这样懒散，哪里能有什么光彩照人的时候呢？”
“说得好像自己很厉害一样。奶奶你懂得怎么演戏吗？”
“我呀，年轻的时候在向岛[5]做过艺伎呢。在那个时代来说也算是艺人了吧。”
“真的假的！”未来头一次听到祖母说起她做过艺伎的事情。
“我可是很受欢迎的，连你爷爷，也是那时候被我迷住了。”
“真不敢相信。”
未来又细细地端详起祖母的脸。这么一说的话，祖母的确是五官端正，行为举止、待人待物也很妥帖。祖母应该可以称得上优雅端庄了吧。
“咳，没承想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却是这么冒冒失失的。真想看看是不是受了父母的遗传了。”
“要说遗传，不就是遗传了奶奶你的儿子嘛！”
“说的也是。那就是养育方式出了问题……”妙子耸了耸肩。
“但是我爸是你一个人一手带大的对吗？”
“是啊。那时候一个女人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是很难的。那些男人知道了我的情况，就好像看准了我自己不行似的要来追求我，甚至有个人大晚上的追到家里来，弄得我坐立不安，想着要不要把他从家里赶出去。”
“啊，奶奶你是被人尾随了。”
祖母年轻时或许真的十分受欢迎。
“那个时代还没有这个词。这种事情说给谁听谁都不当回事，反而还有人说我拿这些事情出来炫耀。简直是笑话，被那样猥琐卑鄙的男人追求，有什么值得炫耀的。”
“说得是啊。”未来点点头。
“还有教会的那些人也是，知道我家里条件差，就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来家里找我，说什么只要祈祷就能得救、神与我们同在什么的。我觉得有点儿烦，不想加入，每次都拒绝他们，后来附近的几家教会联合起来孤立我，说我是个怪人，说我的孩子很可怜什么的，流言蜚语满天飞。”
“原来成年人之间也有霸凌的情况啊。”
“即便如此我还是下定决心要把孩子带大。”妙子的语气里带着些孤独。
就在这时，护士进来了。
“哟，妙子女士，您今天精神不错呢。”和妙子搭话的这位护士戴着眼镜，面容亲切。
“啊，谢谢……”未来随意地开口向护士道谢，妙子马上用那只能活动的手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是的……我祖母给您添麻烦了，多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未来慌忙改口说道。
祖母是让我平时也得像个女演员一样行事，对吧。未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您孙女来看您了，真好啊。”护士手脚麻利地开始量体温，一边对妙子说道。
“是个毛手毛脚的孙女呢，也不知道随谁了……”
“才不是，我能干得很呢。”
“是吗？”妙子揶揄道。
护士也开心地笑起来。
“妙子女士，康复训练看来起作用了。”护士看着祖母的左手说道。
和以前相比，左手手腕确实能稍微活动一下了。
“嗯。托您的福。”妙子点点头。
“康复训练？现在已经开始进行康复训练了吗？”
“是的。方便的话您去跟负责康复训练的医生谈谈吧。”
未来应了一声。
康复训练室在五层。护士说每次训练时，都是用轮椅把祖母推上来。
未来从步行训练用的栏杆旁通过后，一位年轻男子迎面走来，负责祖母康复训练的就是他。
未来快步上前和他交谈起来。
“在我们医院只能进行一些非常简单的康复训练。妙子女士已经做了少量训练，不过频率应该再提高一点，还是进入专门的康复机构比较好。”年轻男子说道。
“这么说来，医生的确也说过，手术刚做完的阶段康复训练的效果最好。那么以后效果会越来越好吗？”未来问道。
“是的，有这个可能。不过也存在个体差异……康复训练的效果最为明显的就是病倒后的半年时间内。”
“啊，只有半年？半年之后再做就不起作用了吗？”
妙子病倒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样看来半年内如果恢复不了的话，以后妙子的身体一直都会是现在这样了。
“总之还是尽早做安排比较好。”
“这些事情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呀！”未来不满道。
“没看到有人来探望妙子女士，所以一直也没有机会说……”
未来咬住嘴唇。医生是在怪我吗？是我的问题吗？但如果天天来医院，我自己的生活又该怎么办呢？未来心里重又被一团黑云笼罩起来。
“在进特护之前，都能做康复训练吧？”未来继续问道。
“是的，不过每周也就只有一次……”
“次数不能增加一点吗？”
“医院里负责康复训练的医生人数很少。不过，家属可以帮忙做。”
“也就是说让我自己过来吗？”未来有些沮丧。
注释：
[1]女儿节，每年公历三月三日是日本的传统节日女儿节，父母通常会把人偶装饰在家门口，祈求女儿健康成长。
[2]明治，日本年号，1868—1912年。
[3]昭和，日本年号，1926—1989年。
[4]江户时代，1603—1867年，又称德川时代。
[5]向岛，日本地名，隶属东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