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又有人在外面敲门。十方跑去打开大门,看到又是曹公公。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时间,算来算去还差两天。就翻着眼睛抱怨曹公公,说他说话不算数,跟一个小孩子都耍无赖。
曹公公苦笑着说,可不是自己耍无赖。实在是陛下有事找,让赶紧去未央宫一趟。
十方听了很意外。最近长安城内风声鹤唳,都说胡人马上就要攻城了,少帝虽然年少,也整天跟朝臣们在一起,商议着布防御敌的大事。怎么会想起找他呢?
他心中疑惑,还是吩咐肥猫告诉师父一声,就跟着曹公公出了门。想着刚好去桂宫看一下玲珑。听魏真人说,这几天玲珑一直自责,总说没照看好他。整个人都廋了一圈。这姑娘心事太重,他得去安慰一下。
想着就进了宫门。快走到宣室殿,又听小黄门禀告,说少帝在和几位大臣商议军务,让他先去金华殿,等会儿再去找他。
他耸耸肩,只能溜溜达达一个人往金华殿走。沿着林荫大道还没走到大殿门口,就闻到一阵沁甜浓郁的香气飘来。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那馥郁的香甜沿着血脉浸润了全身,让他浑身舒泰。
忍不住又深吸了几口气,仰头望着那几株参天桂树,满树星星点点的繁花。仿佛他所有的烦闷和忧愁都融化在这花香里。
浑身舒畅的走进金华殿。看到里面忽然脸色一变,低着头就想溜出来。却被一声沉稳的低喊叫住。
“还往哪里跑啊?你的病好了吗,今天怎么想起跑来学堂这边了?”
他赶忙转身,躬身施礼。脸上堆满笑道:“是先生呀!先生今天没有休息?学生这病才见好,一直惦记着学习的事。今天进宫,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可能这就是心之所系,念兹在兹吧。”
刘博士头发花白,纶巾束发,穿着一件蓝色的宽袍。他端坐在案后,放下手中的笔,看了十方一眼道:“你倒是会说话。今日进宫,是陛下宣你来的?”
十方连忙点头道:“是呀,先生。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刘博士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跪坐在身前的长案后,叹息道:“唉,等会儿无论陛下让你去哪里、做什么,你都只管去做,不要想太多。你对大篆和西周金文,最近还有钻研吗?”
他摸了摸鼻子,也不敢撒谎,尴尬的说道:“最近,倒是没有啦。宫里存的甲骨和西周竹书不多,古文拓本更少,能看的都看过了。不过以前学的都还记得。”
刘博士点点头道:“记得就好。可惜连年战火,不知烧毁了多少古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早已遗失。也不知,能不能再看到?”
十方疑惑的问道:“先生,这些传说中的古籍比那汲冢竹书还要年代久远,怎么可能还存世呢?”
刘博士没有回答他,又问道:“你觉得曹操是何种人?”
他一愣,先生今天提问,怎么像脑筋急转弯?想起后世那句经典评价,就说道:“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刘博士轻拍桌案,笑道:“说的妙。这是东汉末年名士许劭的评价吧。入木三分。过来,你先来看看这段文字。”
十方好奇的绕过长案,来到先生的案前,看到纸上墨迹未干,写着一段话: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恭肃。而操率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躲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身处三公之位,而行桀虏之态,汗国虐民,毒施人鬼。
看过一遍,他的目光又落在“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上,揉了揉眼睛,才确定没有看花眼。他强压下心底的惊诧,抬头望着刘博士。
“此为建安七子陈琳所作的《为袁绍檄豫州》。”刘博士静静的等他看完,又拿起案上角落的一本线装薄册,说道,“这本《魏书·武帝纪》是本朝观阁令史陈寿所作,却没有记载过此事。你且看过再说。”
十方接过这本《武帝纪》,又默默的看了起来。
刘博士倒出玉壶中的新茶,坐在案前喝茶。看着十方皱眉看书的样子,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容。也幸好十方正埋头看书,没看到刘博士的笑容。不然一定会吓他一跳。
他一口气看完,才抬起头道:“这位陈寿先生竟称前朝的魏武皇帝为太祖,对曹操的评价似乎很高呀?”
刘博士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点头道:“陈寿历经蜀汉、曹魏、司马三朝,在书中称曹操为太祖,所著《三国志》的字里行间也透出以魏国为正统,兼顾本朝利益,掺杂了不少个人情怀。在作志中美化曹魏甚多矣。”
十方转着眼珠,试探的问道:“先生对曹操的印象不好?”
“嗯,是不好。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曹操篡汉,大汉数百年基业从此断绝。可惜可叹。唉,又扯远了。你对那陈琳的檄文有何看法?”
十方仔细想了想,抬头说道:“我觉得吧,曹操还是盗过墓的。但肯定没董卓那么明目张胆。陈琳的檄文应该属实,最多在细节描述上夸张了。”
他说完心里有些奇怪,为什么刘博士对研究曹操盗墓的历史有了兴趣?
心念忽然一闪,似乎在很久之前,少帝也说过这样的话题。但那次是偶然提起,并没有细说……
刘博士微微点头道:“恩,我也是这么想。但我对曹魏素来不喜,与那陈寿的看法更是南辕北辙。所以才把资料给你,由你自己来判断是非。”
十方点点头,又奇怪道:“可是,先生为什么要我看这段历史呢?”
“不用问。少帝宣你进宫,八成就是为了此事。只是这种事……我也不好说对错。虽事急从权,但这样的事一旦传出去,便会被后世诟病,世人唾骂。唉……”
十方听得似懂非懂,隐约有个猜测,却不敢说出来。正在胡思乱想,却看到陈公公走了进来,和刘博士问好后,说少帝正在渐台,让十方现在就去。
刘博士只是挥了挥手,让他赶紧过去。
十方出了金华殿,又深深的吸了几口香气,跟在陈公公身后问道:“是去钓鱼吗?少帝这个时间叫我去钓鱼?”
陈公公咳了一声,放慢了脚步小声道:“不是钓鱼。只是今日的天气好,陛下想在河边散散心,顺便和你谈事情。”
“这样啊……陈公公,这两天有匈奴大军的消息吗?”
陈公公紧张的向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更加小声道:“听说五万匈奴兵已攻破了黄白城,正直奔长安而来。好在麴允大人率领沿途官兵奋起阻截。贼兵一时半会儿还过不来。”
十方听得心头乱跳:难道长安城这次要完蛋了?还好把人送走了。也不知道月牙儿她们怎么样了?应该已经到洛阳城了吧?
他胡思乱想的就到了渐台。走上青石桥,远远看到河边草地放着一张巨大的帝辇。少帝正坐在上面发呆。随侍的宫女内监都立在远处。
少帝看他跑过来,便笑着让他脱鞋上辇,又让他坐在身旁先喝口水缓缓。
他盘膝坐在少帝身边,看着远处伫立的宫女和内监,一脸天真的问道:“陛下找我过来,是准备钓鱼的吗?”
少帝苦笑道:“唉,哪还有心情钓鱼啊。朕找你来是有一件事。十方,之前你去了金华殿,刘博士跟你讲了什么没有?”
他爽快的点头道:“讲了曹操盗墓筹军饷的故事。还问我信不信陈琳的檄文。”
“那,你听了这故事,有什么想法?”
“曹操盗墓应该是真的。当年魏武以匡扶汉室招揽天下英才,对个人名声很看重。就算缺钱盗墓不会大张旗鼓让人知道。我想陈琳多半是猜测。”
少帝默默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你,对魏武盗墓筹饷有何评价?”
他偷看了少帝一眼,说道:“三国纷乱,群雄割据。曹操身份不显,为筹措军饷也是不得已为之。此事情有可原,却有悖人伦礼法。只能秘密去做,不能让外人知道的。”
少帝似乎轻松了几分,微笑道:“朕这次找你来,是想让你去整理一批竹简和古物。其余的事你不必问,自然会有别人去做。”
“有发掘的竹简和古物?在哪里呀?”
“地点不在长安城。朕想让你随军过去查看。你这次去,不要问地点,也不要管他们怎么做。你只负责收取和甄别出土的竹简、甲骨等物。收集之后先不要运回长安,找个地方藏好。朕会让曹、刘两位公公跟着你,另有一支五十人的小队归你调遣,你为队率。”
十方点头。
少帝皱眉想了想,又低声吩咐道:“如果,万一长安城有变,你找机会去敦煌寺一趟。在大势至菩萨座下藏有一份密诏。你取到之后送与弘农郡太守宋哲,他自会为你安排一切。”
十方紧张的直起身,下意识的看了看四周,吞了口吐沫道:“这次真的这么严重?”
少帝神色轻松的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只是预防万一。如今长安城四野还有兵马十几万,城内更有几千西凉铁骑。匈奴人想凭几万疲惫之师破城,只怕会鸡飞蛋打呢!”
他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喝了口酸甜的葡萄汁压压惊。
放下杯子,又好奇的问道:“我的小队只有我一个识得甲骨、金文的吗?没有其他先生跟着?”
少帝有些感伤的望着流水,苦笑道:“没有了。差不多都走光了。况且这种事也不会有人愿去。一旦泄露,会给后世留下骂名的。你只是个小孩子,混在队伍里也没人知道的。”
十方看少帝又难过了,便笑嘻嘻道:“这么重要的事派我去做,主要还是因为我聪明吧?”
少帝被他逗笑道:“哈哈,你别说,魏夫人还真是夸你了?”
“咦,真的,魏真人还会夸我?”
少帝忍着笑说道:“对呀。魏真人说,十方这小鬼奸滑成性,遇到危险跑得比猴子都快。还有异术傍身。就算他在山里遇到老虎,也能安然逃脱的。”
他撇了撇嘴。“原来是这样说的呀。明明心里承认了,也不愿说句好听的。女人就是这样……”
少帝哈哈大笑。
交代完正事,也散了心。少帝便让他回去早早准备,两日后动身启程。
“十方,你要多保重!”少帝摸着他的脑袋,微笑道。
“嗯,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穿好鞋子,退了下去。看着远处微笑的少年,心里忽然空落落的难受。
等十方走远,陈公公才走到河边,轻声问道:“陛下,咱们这就回去吗?”
少帝默默点头,放下手中的杯子道:“老陈啊,你觉得这次长安城还能保住吗?”
陈公公弯腰道:“陛下洪福齐天,长安城定能安然无恙!”
“唉,但愿吧。无论如何,至少十方能安然离开了。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朋友了……”